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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素娥这时回过神来,厉声道,这是有钱人家打牙祭的东西。买了这两条,侬弗要过啦。
明义不说话,兀自点上炉子。用火钳夹住大乌参在火苗上烘烤,烤到参周身黑焦发脆,用铲刀刮去硬壳。一天一夜,在旺火与冷水间交替。参发开了,竟有小孩胳膊粗细。
明义一面收拾海参,一面说,我这次去了一个好地方,叫香港。
素娥便问,远不远。他说,不远,他拿起筷子头,点一下素娥面前的碟子,说,这里是上海,然后用筷子一路划下去。划到了桌子边缘,意犹未尽,又往自己的胸口划过来,在空中点了一下,说,香港就在这里。
所以,明义家有关香港最初的记忆,似乎是和那乌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。细滑、丰腴、颤颤悠悠,上面淌着红亮浓郁的虾子。但当他们有一日真的踏足这块土地,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情了。
即使成人后,戴得对兄姊们讲述这段往事时的兴奋,仍记忆犹新。虽则他对他们所经历的动荡与饥荒,印象依稀。上海曾经艰难果腹的岁月,天寒地冻的后半夜,偷偷排几个小时的队去黑市买食物。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,食物已经卖完。那种沮丧与绝望,他未有切肤。但他保留着当时的车船票,一并夹在相簿中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因为亲戚的帮助,他们全家办了去澳门的手续。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广州。在火车站人挨着人睡了一晚。戴得记得人汗熏蒸的异味,还有一碗火车站售卖的豆腐花的味道。第二天的清晨,他们才买到了去澳门的船票。
澳门本地人多,并不容易讨生活。几个月后,戴家在上海同乡的帮助下,偷渡到了香港。他们落脚的地方,是北角。
北角这地方,素来是上海人最集中的一区。至今还能看到许多痕迹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大批富裕的上海及苏浙人为避战乱南迁香港,接着中国内战,又带来一波移民潮。这些上海人,多选择北角,新建了住宅楼宇,其中一批就在堡垒街和明园西街一带定居下来。至今仍可见不少三层高、单位面积达千呎的老式唐楼;上海人生活讲究,附近就开设了上海理发店、上海菜馆、照相馆和各式商店。洋服店多开在渣华道,样式的时髦,并不输旧上海的气派。有商人照版煮碗,就有了丽池及月园两大夜总会和娱乐场,于是也颇见得几分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、夜夜笙歌,令北角得了“小上海”之称。可到了戴家来时,其实已经胜景不再,上海籍的有钱人家陆续迁出,搬往地势较高的半山;而福建人在这一区逐渐多了起来。上世纪六十年代起,菲律宾和印尼先后排华,一些福建华侨离开,转到香港生活;另方面新中国成立,十多万名印尼华侨响应呼吁回国,其中部分后来亦迁居香港。
所以明义家所见的北角,品流已呈多元,上海味儿其实凋落了不少。但他們还是感到亲切,只春秧街上一间上海人开的“振南制面厂”,他们便尝得出那碱水面的筋道。
他们便在这里安顿下来。一大家子,挤在一间板间房里。两口子本都是吃得苦的人,加之毕竟有老乡帮衬,各自都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,也有了奔头。明义在英皇道上一间国产成药店做
会计,素娥要管着家里年幼的几个孩子,却也在附近的制衣厂找到了一份半日工。渐渐地,他们发现,福建籍的街坊们,其实是好相处的,并不当他们是外人。而福建人各方的宗亲会,又很团结重乡情,大约也是因自己吃苦耐劳惯了,更懂得初来者的艰辛。熟识了,便大小事情上,也长眼为他们张罗。成年的孩子,帮忙介绍去了国货公司做职员。小孩子们,有福建同乡会的关照,也进了国语教学的福建学校。
两夫妇,都是记人滴水之恩的性情,心里感激着。晚上在灯下谈及,彼此说来日方长,待他们慢慢好起来了,是要逐一报答人家。
大约也是看到家中的不易。孩子们都还争气,尤其是七女凤行,后来居上,功课竟很快在学校里争了上游。到期末,考试拿了年级第一名。做父母的喜得不行,说,孩子,你读书知道勤力,爸妈要犒赏你。
凤行转一转眼睛,笑一笑,说,我不要犒赏。可想替小弟讨一顿阿爸烧的红烧肉。
明义与素娥对视了一下,都有些沉默。这小一年来,因为各自都忙着做工,家中是粗食淡饭惯了。用大锅炒上一顿辣酱,用罐子装好,便可以给孩子们大半个星期的下饭菜。家里若有谁生了病没胃口,给做上一碗烂糊肉丝面,便是格外的照料了。
明义点点头,对凤行说,好,爸明天休息,就给你们做。
第二天黄昏,明义去了街市,挑了上好的五花肉。说是好,连上皮肥瘦夹花,得有七层。想想孩子们,顾不上手里紧巴,整割了三斤。路过上海老乡开的“同福南”,又买了百叶结、水笋和老抽。
大火烧,小火炖,中火稠。到孩子们快放学,这锅肉刚刚收汤,算是好了。明义也很满意。浓油赤酱,焦亮糖色,在这本帮菜的红烧肉上,才是无可挑剔。那扑鼻的香气,在公共厨房里飘了出来。
一个隔壁福建街坊的小孩,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,眼巴巴地看他。他懂了,洗净了手边一只小碗,盛了块肉。放在这孩子手里。这孩子似没见过这肉的做法,打量一下,小心翼翼地咬一口。眼睛渐渐亮了,是欣喜的内容。他飞快地跑出去,再回来时,身后竟是拥拥簇簇的一群孩子。每人手里,都捧了一只碗。明义看看他们,又看看锅里的肉。没怎么犹豫,给每一个孩子都盛了一块。孩子们吃了,兴奋地用福建话议论着。领头的那个孩子,对他鞠了一躬。明义将锅里剩下的红烧肉盛出来,淡淡苦笑。大海碗,竟只有小半碗了。
晚上,自家孩子,都只分得了一块。小弟阿得“啊呜”一口就吃完了。吃完看看碗里空了,号啕大哭起来。老五说,爸,这北角以往都是上海的有钱佬。咱们可不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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