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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候,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。两人站在原地,都没有动。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。雨渐渐大了,顺着他们的额头、鼻梁、嘴角流下来。凤行被雨模糊了眼睛,她有些看不清五举了。
她听见了五举的声音。五举问,凤行,你真的会为我烧一辈子红烧肉?
凤行使劲点了点头。
五举说,好,那我就当你一世的百叶结。
明义没看错,五举的悟性很高。
起初,他总觉得对女婿亏欠。想将店里经理的职务给他,觉得体面,让他负责店面。但五举说,爸,我是厨房里的人。还是让我回厨房去吧。
老实说,明义是有些踌躇的。各大菜系,都有窝里传的俗例。这其中有两层意思,一个是传男不传女;一是要传给本系的厨师。对凤行两口子,明义如今掏心掏肺,自然是没什么保留。可是,担心的却是五举自己那一关。说到底,厨艺如武艺,既有各种门派,也自有他背后的手势与习惯。相似的,如本帮与江浙菜,能够触类旁通。可打惯了八卦掌,忽然想习咏春,就没这么容易了。拳不离手,熟能生巧,可也造就了身上那筋骨里的劲道。如本能一般,一不留意便流泻出来。要彻底放下,越规逾矩,先得回到白纸一张。五举年轻,却是正传的粤点师傅。年少有为,十年历练,已经做到了同钦楼的车头。本事也都长在身上了。这本帮菜浓油赤酱,他觉得好吃,已是造化。可你让他就此改弦易辙,先废了此前的武功,重建修為,也才真是难上加难。
五举就提出先在厨房里,为凤行帮厨。
厨房里的几位师傅,对他都很客气。其实客气得有点过分,一是知道他的来历,又听说他离开“同钦”的因由,未免心里都有些顾念。
但五举人随和,又帮得手,渐渐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。私下里称他,也从“老板姑爷”慢慢变成跟着凤行叫的、亮堂堂的“举哥”。
唯可以让大家看出举哥过往的,是他当年在大小按上练就的功夫。剁馅、擀皮、上笼,又利落又好。而且,众人都看出,这小夫妻两个有一点很像。就是眼里有活儿、没架子不造作。谁手上忙了,都能上去帮一把,还都能帮到点儿上。要知后厨忙起来,互相的配合,是靠长期建立起的默契。而五举在大家忙成一片的时候,就像卯榫,跟谁都能严丝合缝。
不忙的时候,他便用心地看。看凤行“刷刷刷”,三两下将一条青瓜切得当断不断、连绵而不绝。凤行见他在身边凝神,笑说,我说过要教你,这是你说的“蓑衣刀法”。便又拿过一根青瓜,要给他演示。
谁知五举说,我来试试,扯过来便切。同样三两下,刀下如影将青瓜切成了。凤行心里吃惊,毕竟这样的刀功,在常人需要苦练所得,何况这种刀法里的花哨,尚有炫技的成分。然而,五举只看了数遍,竟然可以切得与她不分伯仲。她再看自己男人,却已经应声去帮小笼师傅起笼。凤行心里泛起一丝柔情,五举在雾气中忙碌的背影,便好似仗剑天涯的侠客。
其实凤行和五举,回到自己的小家,很少谈及彼此的厨艺。凤行不说,是怕勾起五举的伤心。五举不说,则是想要忘却。他们谈得多的,是各自的成长。凤行自然谈他们家由上海而来的颠沛,谈北角的邻里,谈他们家那间小小的面馆。五举谈来谈去,除了那个避而不及的人,便是阿爷。凤行一面感叹他人生的单纯,一面想,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,何以让五举感情如此深厚。她回忆起阿爷在他们婚礼上的样子,寡言而谦卑。她对五举说,我们去看看阿爷吧。
阿爷的两只眼睛,已经近乎全盲,只能看到极少的光影。但是他根据声音,迅速地辨认出五举。然后犹豫了一下,清晰地叫出了凤行的
名字。
阿爷住在了更小的唐楼单位里。两年前,他唯一的女儿去世。女儿也是年迈的老人了,他说自己是白发人送白发人,只怪自己活得太长。他说这些,脸上并没有一些悲色,平静得像是说别人的事。他把自己大些的房子,过到了外孙的名下。外孙夫妇便照顾他的日常。凤行知道,阿爷离开“多男”后,五举孝顺阿爷,常常周济。阿爷亦待他,一如亲孙。
他和两个年轻人,絮絮地说话。他说五举那时那么小,双手拎着一个“死人头”的大水煲,给楼上的客人。半天不下来,他担心得很。上去看,看五举抬着头,定定地看人斗雀,看入了迷,忘了走。他就想,这就是个孩子啊。五举说阿爷的绝活是“仙人过桥”。他站起来,给凤行比画。那么大的铜壶,拿得稳稳的,远远手起茶落。阿爷看不见,但脸上有笑,笑得满面皱纹纵横。他们说到五举去同钦楼前的那一晚,便都沉默了。
凤行就问,阿爷可去过上海?
阿爷说,上海是个好地方,我年轻时去过。那时候多么好。人穿得好,吃得好,满街都是外国人,好像现在的香港一样。但没有香港人这么多。
阿爷说的上海,和凤行记忆中的不一样。她说她喜欢阿爷的上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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