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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行独自掌勺,烧得十分用心。可菜一上桌,明义在心里叹上一口气,嘴上是格外殷勤。
自然,无论“老克腊”还是“麻甩佬”,舌头却都是一式地刁钻。尝一口,便皱起眉头,说,阿义,这鱼就如此糊弄我们这些老东西吗?肉散骨碎,这还不算,竟是一点“腊克”都没有,干巴巴。你要是砸自己的招牌,邵公也是救不了你。
所谓“腊克”,是沪上老饕们的说法,说的是“自来芡”。本帮大菜的出色处,在成菜无须勾芡,全靠这道菜的主料、辅料和佐料在适当火候,几近天然地合成浓厚细腻、如胶似漆的黏稠卤汁。上海人称这种质感为镀了层“腊克”。
没有“腊克”,自然是功架远远不到,明义赶紧赔不是。斜眼看看身边的凤行,脸色青白,暗暗咬紧了嘴唇。
凤行不见了活泼,低目蹙眉,似有心事。明义看在眼里,暗自怪自己。可狠一狠心,想小孩子家,或许过了这一阵儿,也便好了。
一天等厨师们都收了工,厨房里还有动静。明义走进去,远望见凤行立在灶旁,手里举着一只大锅,用力颠翻。这孩子涨红了脸,汗如雨下,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。但手上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。那锅里的东西,每每落下,便在她手中狠狠一震。明义看清楚了,是半锅铁砂。
明义在门口看了许久。凤行专注,竟始终没有发现父亲。明义只觉得眼底酸楚。想上前,但终于没有,而是悄悄退出,将门带上了。
一个月后,邵公约下了几个相熟的客。凤行请缨,说,爸,我再烧一次鱼。烧坏了鱼,从我工钱里扣。烧坏了“十八行”的口碑,我再也不进店里的厨房。
明义想一想,点点头,说,翻的时候,稳当点。记住“推、拉、扬、挫”。
菜端上来。邵公先动一筷。明义看他方才谈笑风生,此时却蹙了眉头,渐渐又舒展开,眼睛亮一亮,说,好啊。
明义松一口气。旁人一听,便也纷纷下筷子,说,戴师傅的鱼,咱们吃了许多次。这次倒是怎么个好法。
邵公说,你们快来尝一尝。这滋味交关好。吃得出是明义的手势,但又有新的好。我却说不出哪里好,只想拍巴掌。
明义说,邵公好眼力。这道鱼,是小女凤行烧的。
竟是囡囡烧的!邵公愣一愣,上下打量凤行,倒仿佛以往不认识。
他长叹一声,真是虎父无犬女啊。这本帮菜不同淮扬菜,历来少有女厨。“德兴”那样的老馆子,光一记“翻大翻”,难倒了多少英雄汉。囡囡,你让老伯我生生长了见识!
凤行算是就此出了道。
不需多久,便已在港岛打开了局面。这时的香港,又比以往多了许多的移民,自然不是粤菜天下独孤。外地菜系,落地为安,渐渐发嬗,日趋争锋之势。有的自成一统,如川湘、云贵,因口味一味霸蛮,始终难成大的气候。倒是江南一带的菜系,润物无声,且变化多端,荤可浓烈入骨,素则清浅若无,像是琢磨不透的美娇娘。这便解了苏浙移民的思乡之情,又逗引了生长于斯的香港人好奇的味蕾,可謂大受欢迎。到一九七〇年代,从港岛至九龙,渐渐燎原。这里头出名的,大
约当属“杭帮菜”。杭菜以精致著称,且港地杭菜馆的主厨大多来头不小。像“云香楼”的韩同春,在杭州执业时已是远近闻名。他一道“烟熏黄花鱼”,号称冠绝港九,甚而各国的外商、买办来港,必去尝试。“十八行”有自知之明,自然不与其争。但本帮菜,原就博杭帮、淮扬、徽州、苏锡之众菜系所长,要想在一众江浙菜馆间脱颖而出,须辟蹊径。凤行的出现,算适逢其时。因了邵公和相熟老饕食客的口碑,加之凤行的厨艺,日臻精熟。渐渐打出了名堂。因其生得清丽,便真的有食客慕色而来,便又为其手艺绝倒。一来二去,就有了“本帮西施”的雅号。虽则略显轻薄,但却名副其实。
明义与素娥,看在眼里,是高兴的,也有十分担心。明义想,也是宿命。养了八个孩子,五子三女,出息的都算出息,成家立业,更有出国定居的。到头来,能继承自己事业的,竟是这个小女儿。可凤行再果敢的性子,筋骨里也还是个弱质女流。这些年,他也渐渐觉出,饮食业池水深,学问大。湾仔呢,又是港岛鱼龙混杂之处。自己终归是外乡来人,邵公是个靠山,可年事已高。自己也早岁过花甲,不知能够再做几年。这爿店,刚开得入港,又如何是她一个人的肩膀能撑得起来的?
他们膝下还有的,就是小儿子阿得,慢慢大了。这孩子读书不长进,看性情优柔也难以指望。但凤行却与这个弟弟感情格外好,大概是一起吃苦过来的。照顾入微,竟有半母之风。
老两口呢,一直到凤行告诉他们,才知道女儿恋爱的事,也是后知后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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