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盘里摆着三只月饼。两只盖了玉兔丹桂,一只鱼戏莲叶。那一只上头,点了一个大红点。颂瑛说,这只要给响仔吃。吃一只,长一岁。
阿响咬下一口去,便再也没忘去那味道。如此软糯的莲蓉与枣泥,并不十分甜,但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,渗入味蕾深处。他太幼小,并不懂得什么是朵颐之快。但是,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。
慧生看到自己的儿子,脸上露出了孩童由衷的微笑。比起许多孩子,他还未学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欲求,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性情木讷,物欲淡漠。但这一剎间,他眼睛里泛起的光,却将慧生与颂瑛都感动了。
颂瑛说,这“得月阁”的双蓉月饼,名不虚传啊。
与洛阳纸贵同理,作为广州最负盛名的茶楼,得月阁每年推出月饼,都有着严格的数量控制。而其中以莲蓉馅料最为矜贵,因为那是由他们的大按当家车头叶凤池亲自手制,从选料、制馅到压花、烘焙,除了一个最亲近的伙计,从未假手于人。而据说制馅这道工序,因为涉及秘方,更是在他如密室般的小厨房里完成。双蓉月饼,每年只制一千只,多年雷打不动,无关世道丰歉。并且叶师傅立下了规矩,这款月饼只在得月阁的点心铺“信芳斋”发售,绝不流入市场。每人只供两盒。因其性情硬颈,豪门大户也无奈何,无非是雇人排队购买。也渐有逐利之徒化零为整,奇货可居。据说有次给叶师傅发现了,便索性封了“信芳斋”。当年的双蓉月饼,在市面上迹近于无。而也正是这一年,阿响第一次吃到了这块月饼。
慧生让他记住,这块月饼,是少奶奶颂瑛为他省下来的。
以后的三年,他便总能在中秋吃到一块。作为一个仆从的孩子,这份奢侈的口福近乎不可思议。慧生谨小慎微,从般若庵到太史第,皆谙于不可逾矩之道。但是,这块双蓉月饼,却成了每年一次的例外。她想,这或许就是骨血的传递。曾经那个人,也如此地喜欢吃得月阁的双蓉月饼。只一口,神情清淡的脸上,便霎时绽开了不可抑制的笑意。慧生多么喜欢看她吃月饼,看她一边吃,一边掩上口,却挡不住由衷的愉悦。后来她们甚至很认真地钻研,想要仿制,但从未成功过。
而今,这孩子也吃到这月饼,竟与她有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这个发现,竟然让她感恩与庆幸。她在心里暗暗决定,以后每一年,都要想办法让这孩子吃上得月阁的月饼。其后三年,得偿所愿。然而到了第四年,阿响没有吃上。因为这一年的得月阁,竟然没有再售卖这款月饼,一块也没有。广州的讲究人们失魂落魄,像是过了一个不完整的中秋。后来慢慢传出了消息,说是因为车头叶师傅离开了得月阁,甚至离开了广州,不知何踪。知道内情的便说,他能去哪里呢,腿脚也不好,应该走不远吧。但此后,广州城里,确实没有人再看到他。事实上,鲜有人知道叶师傅的模样。慢慢地,也就有谈论起叶师傅的来历的,却和他的模样同样模糊。依稀听说,他似乎是个潦倒的世家子弟,至于怎么流落,又怎样进入了得月阁,又如何练就了大按上的绝技,就都是众说纷纭的传奇了。
广州人是不甘心让这月饼绝迹的,不愿它成为中秋佳节的留白。第二年,各大茶楼与饼家便各显神通,都推出了各自的莲蓉月饼。而“得月”自然不甘人后,静观有时,重又推出了“月满双蓉”,这犹如为这波风潮一锤定音。人们奔走相告,趋之若鹜。晚上,慧生将一块月饼放在阿响手中,看儿子双手捧过,像是进行某种郑重仪式。阿响难掩欣喜,轻轻咬上了一口。她看着这孩子的眼神,在咀嚼间,一点一点地黯然了下去。
这黯然,大概也出现在了这一年许多广州人的饭桌上。人们很清楚,得月阁的双蓉月饼,自此成为绝响。
此刻,多年以后,在这个偏远的粤西小镇,也是一个中秋夜,慧生看着阿响,吃着一块月饼,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慧生惊奇地看见孩子眼里的光,听见他说,得月。
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张有些风流气的脸,晃晃荡荡的扁薄的身形。她摇摇头,似乎想要将一个念头驱散。她分明听见那男人说,这是我手打的月饼。
手中的月饼,带着温热。她也咬上一口,那沁人的香,在她口中氤氲、流淌。她闭上眼睛,想,真的是它。
其实叶七很早就发现这孩子在跟着他。他只由他跟着。他甚至有意让自己走得慢一些。他的不良于行,为他随意地调整步伐,提供了便利。
不用眼睛看,他感到了这孩子跟得执着。并未躲闪,或有一丝延宕。
阿响走入了那间外墙黯淡的骑楼,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,由最下层的黑往上退晕为青绿色。地上也有,青石板因此黏腻而湿滑。他险些摔了一跤。他抬起头,看见安铺镇上本就稀薄的阳光,在这里似乎更为吝啬。一道光影,落在谁家阳台伸出的竹竿上,竹竿晾晒着有些发灰的衣物,还滴着水。不知为何,他觉得这个地方,熟悉而陌生。他并没想到,就此选择了自己以后的人生。
他脚踏上楼梯。木制的楼梯吱呀作响。昏暗的光线中,有经年的灰尘在飞舞。楼梯的拐弯处,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陶罐,发出沉闷的钝声,瞬间便被黑暗吞噬了。他舒了一口气。
那门打开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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