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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候,吉叔送了客出来,看见黄脸汉子,面黑黑道,叶七,你叻仔喇!你这个鹩哥,跟你学舌,也不见得句句都对。
汉子说,鹩哥是只鸟,养得再坏也是只鸟。你教人细路,可叫个误人子弟。
吉叔不屑道,你这鸟给你教脏了口。我这细路,干干净净的!
鹩哥大概听懂是在败坏它,兴奋地扑扇一下,大声叫:丢你老母!
刚出门的客,听了竟又折反来,促狭对鹩哥道,雀仔,那你得先等吉叔老母翻生喇。
吉叔有些恼,便要赶那汉子和鹩哥出去。那汉子将拐一扔,捋起裤腿,大声说,医者仁心,救死扶伤。吉叔,你见死不救,是要遭天谴的。
阿响瞧见,汉子小腿近膝盖处,有个杯底大的伤口,边缘上是厚厚的陈年疤痕。那伤口上翻起了紫红的血肉,有些化脓了。
吉叔愣一愣,摇头道,这才半年,又溃成这样。唉,进来吧。
这以后,汉子便经常来了。他并不似其他病人愁眉苦面,脸上总带着笑,倒仿佛串门走亲戚。和柜上的慧生阿响娘俩也熟了。来了,手里捧了一只荷叶包,远远地就抛在柜台上。回过头,冲阿响眨眨眼。慧生便偏过头去,对阿响说,唔望佢。麻甩佬,桃花眼!
那荷叶包打开了,往往里头是一份小食。有时是半只糯米鸡,有时是几只虾饺,还有时只是安铺常见的菜头籺。可说来也怪,即使当地普通的吃食,他带来的,味道却格外地好。渗入了荷叶凛凛的气息,十分清爽开胃。有时好得,连慧生这个厨上客,也不禁瞠目。她只当这是个风流人,背地里骂归骂,却也从来不拒绝他的馈赠。因为除了这些,听阿响读书,他往往适时地从旁说上几句。做娘的虽听不懂,但能看出这点拨十分切中。因为她能看出儿子的佩服,是由衷的。
在阿响看来,这个男人是有些与众不同的。他常想,只那杯底大的伤口,总不收口,便是要疼死人,但从未见汉子哼过一声。吉叔那药膏,给敷在伤口上。他是知道厉害的,多少人疼得要作势打滚。可是汉子,至多皱一皱眉,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,黄脸泛一泛白,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。
眼见他和吉叔,是老熟人。插科打诨,言语间你来我往,像是前世冤家,没什么辈分。吉叔也不恼,有时候给说急了,就冲着鹩哥发发牢骚,无非指桑骂槐。旁人听了都很好笑。他在时,整个医馆里头,便洋溢着快活的空气。
阿响是个聪慧的孩子,很快地,已经学会了廉江话。他这才意识到,叶七和他初见时教他断句,大约怕他不懂,用的是广府口音。他的鹩哥,说的则是很正宗的广府话。而他的廉江话又很道地,甚至夹杂着一些土语,又是阿响所听不懂的。但阿响很快又发现,这并不是什么土语。比如他和别人都不同,称吉叔为“保舅”,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。还比如有个人的名字,他们会常常谈起。这个人叫“老披”。但谈到时,他们往往都会有短暂的沉默,和一丝怅然。这时叶七的脸上,会瞬间脱去那混不吝的表情,甚而是凝重而肃穆的。
有一次,叶七一进来,忽然冲着吉叔心口比一个手势,问道,你是谁?吉叔并没有犹豫,也比了个手势,答道:“我是无尾羊。”吉叔反问:“你是谁?”叶七答:“我是我!”
这一幕,对趴在柜上的阿响而言,不明就里,近乎一种返老还童式的游戏。但他看到两个人,继而大笑起来。在吉叔混浊的眼睛里头,忽然闪现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芒。那光芒,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。
终于有一次,阿响问了周师娘。周师娘脸上笑容,慢慢收敛。她默然片刻,说,响仔,你看看,“羊”字底下一个“我”,是个什么字。
阿响在心里头描了一下,说,是个“义”字。
周师娘摸一摸他的头,说道,对。安铺地方小,可出的都是真男人。你长大了,也一定不会差。
七月流火,转眼又至天凉时候。
到了中秋这天,缫丝厂提前给女工们放了假。慧生便到“仙芝林”看柜,让周师娘早些回去操持一大家子的晚饭。她想想,说话间竟然又一年过去了。娘俩已经囫囵有了过日子的样子。想到这里,不禁转头去看阿响,却正迎上儿子的目光。原来响仔也正在看她。她笑了,心头一热,这真就叫个相依为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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