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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那里。山伯向远处指一指。此时我坐在这间已被政府纳入了市区重建计划的老旧茶楼里,闻见空气中漫溢着奇异的青涩气。山伯说,这是陈年的普洱茶砖的味道。身处半个世纪前见证自己成长的地方,他脸上尚有一些茫然神情。
他指的方向是一面影壁。下头是这间酒楼独有的圆形卡座,深棕的皮靠背上有修补痕迹。影壁上是一只赤褐色的凤凰,不知是本色还是颜色已经斑驳剥落了。凤凰昂首回望,可以看到一个红色突起的圆形灯罩。如果在夜间,这灯亮起来,还是十分堂皇的。山伯告诉我,这只“凤凰追日”的木雕是“多男”的标识,待这酒楼结业后会被香港历史博物馆收藏。
山伯告诉我,听阿爷说那影壁的位置,曾是一个巨大的棋盘。“多男”在此举行过棋王争霸赛,引来城中热议。那段时间,一到晚间,座无虚席。多少棋迷,都在期待着他们请来的围棋高手对决,现场推盘。
山伯说,后来啊,到了那会儿商业电台《月老之音》节目主持人周聪,还邀请了当年的香港棋王苏天雄,一同做了回顾棋坛的连续广播。阿爷一期不落地听,我陪着他听。他一边听一边给我讲。末了叹口气,说苏棋王也老了,好多地方记得不对路喽。
年少的五举,没有亲眼见识过歌坛与棋坛盛况。他在“多男”做企堂的那几年,茶楼仍算热闹。间或可听到有人在听“丽的呼声”的天空小说,有人在茶客中穿梭卖马票。可他也觉得,茶客们的面目,正在老下去。
茶楼外的香港,正在十年间翻天覆地发生着变化。经历了本地社会跌宕,而后股灾、长期干旱后的持续“制水”与接连的台风,经济却在动荡与困顿中获得了空前的发展。中华煤气上市,启德机场建成并投入使用,葵涌和荃湾的卫星城市发展完成。中国内地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汹涌的移民,上个世代婴儿潮带来人口的年轻化。制造业空前地发展与扩张,其中纺织业渐成为香港的支柱产业。那个将五举带入行的邻家女孩,早已离开茶楼,成了一名纺织女工。
然而“多男”,还总有一些不变的风景。三楼的雅座,清早时,照样啁啾声一片。这些叹茶捻雀的老客,五举也渐熟悉了他们的面目。赵师傅教他,要服侍好这些提笼的客人。流水的散兵,铁打的雀友。事实上,他们风雨无阻,八号风球也挡不住。五举着意记得他们的习惯。爱穿青绸长衫的十六少,曾是德辅道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,家里有大哥执事,自己乐得逍遥。兄弟相阋,家道落了,架势不倒。喜欢喝的是“敬昌圆茶”。这茶饼是用老挝边境的曼撒山上最好的茶菁制成。野樟茶香,水性细滑,入口即化。提了鎏金的笼,里头是一对鲜绿的相思。那总是行色匆匆、裹了马经的张经理,原是观塘开塑胶玩具厂的厂主,“六七”过后厂子关了张,人便清闲松弛下来,脚步也慢了,他总爱坐楼梯口的六号台。喝上好水仙,点上两客流沙包,坐个上午。人懒洋洋的,养的却是勇猛的打雀“吱喳”。至于靠窗的三号台,倒并无常客。可有时订下了,阿爷便格外郑重地叫五举招呼好。
这天又是周五的清晨,三号台的客人又来了。五举看,是穿了哔叽呢的西装,身形壮硕的中年人。眉目很淡,脸上笑着,却并没有和任何人寒暄的意思。他坐下,要了“一盅两件”,又点了一客蜜汁叉烧肠粉,便头也不抬地看报纸。五举见他并没有随身的雀笼,却坐在这雅座,要多付一半的茶钱。但究竟也不想问,便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。
这时刚过了八点,老客们,人和鸟都神归其位。捻雀客也有说法,有谓亦文亦武,楚河汉界。靠南边那一字排开的,满目琳琅,赏心悦目,倒颇像个粤剧大戏台。蓝黄色的黄肚、鲜绿的相思、眼眉入鬓俏过美花旦的石燕,它们较量的是啼声唱功、毛色与身形。这番“文斗”,行话叫“柴”。宣战靠的是各自主人,目不转睛地打量对手的雀鸟,先壮了声势,广东话里头“打雀咁眼”,便是典出此处。这一番唱斗,大约得半个时辰。唱到其中一方的雀鸟无精打采,成个礼拜都不再开口。靠北边呢,雀笼都被白布蒙着,里头是画眉、吱喳之类的打雀。这布盖的讲究是要“储火”,“到时好打啲”。要激起鸟的斗心,各施各法。两雀入笼,自然是死战。主人亦赌上彼此的茶钱。这天恰见张经理的吱喳应战。挑战的客倒是个毛头小子。这叫“赛张飞”的雀,是个常胜将军,观者甚众,却不知怎的,三两个回合,就败下阵来,依着笼子瑟缩成一团。张经理叹口气,说声,老了。一抬手,便打开笼子门放飞了它。
众人一惊,熟人都知道“赛张飞”当年可是花了张经理两条黄鱼买来的。说放便放了?
张经理提着空笼子,扶着楼梯下去了。这时候,五举听到身后有人轻轻说,英雄末路,留有甚用。
五举回头,看正是在三号台饮茶的中年人。中年人重坐下来,理一理手上报纸,依然埋下头看。五举将他的茶续了水。中年人点点头,是致谢的意思。五举壮起胆问,客没带了雀来?
中年人半晌,方闷声道,看看别人的就好。我这人,输赢不起。
五举又问,先生刚才说“英雄末路”,是个什么意思。
中年人将脸从报纸上扬起来,望望他,说,人知道退隐江湖,却不懂雀鸟也有颜面。
五举想一想,说,人都只管这雀鸟的价钱。这么说,张经理是懂的。
中年人放下了报纸,饶有兴趣地笑了,道,细路,那你说说,这斗雀,你喜欢“文的”还是“武的”?
五举这回想也不想,说,文斗。
中年人正色,问他,嗯,为什么呢?
五举回头望一眼,答他,文斗的鸟,多半是自己要唱,是天性,是自愿,输了也心服口服。武斗,不是鸟自己要拼要打。是捻雀的按照它们的品种和脾性,硬要激将它们。画眉呢,就争女。隔篱笼摆只乸,咁佢就打。吱喳呢,就争地盘。说到底,这番打斗,都是人设计好了的。全是人自己要争,要看它们打。
中年人沉吟,眼里慢慢有光,又细细打量五举。待那光沉了,他从西装胸袋里掏出张卡片,用自来水笔写了几个字,说,交给你阿爷,我和他有话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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