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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后,有宦官面色沉重地请我们去见母亲,我们两个却不知那就是最后一面了。时值五月,天气炎热,进入蓬莱殿的东厢,里面依然点着炭盆,闷热的湿气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。
我听见室内有许多人轻声抽泣,成人的哭声中间或夹杂着几声婴儿啼哭。那个男人坐在产床边,哭得涕泪交加,胡须衣襟尽湿。紧接着,我看到阿娘躺在血泊之中,她的长发、手足皆浸在自己的血中,唯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。她呼吸急促,张口想对我说点什么,但精神恍惚,虚弱得无法出声。
我那时不知一个人的身上竟存有如此多的血,血水湿透了褥子,又从床榻边缘溢出,染红了地砖。”
说到此处,李元瑛的声音虽是冷静的,但脸上同样没有半分血色,仿佛他全身的血也随着记忆从身上流尽了。霍七郎稍作思量,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。
“宝珠吓得嚎啕大哭,我搂着她,捂着她的眼睛,其实自己也吓得呆住了。过了片刻,有宫人将我们俩半拽半拦地带走了,最后一面就这般仓促地结束。
母亲过世后那几天仿若梦境,我听闻那个男人哭得数次晕厥,又有人说民间也没有进产房陪伴妻子生产的男人,但皇帝不但进去了,还陪着擦汗拭泪,端水递药。
母亲难产过世后,常居的蓬莱殿被封锁,她头七那一夜,我想着日后出阁不便回宫,想拿一件她日用之物当作纪念,又幻想或许能目睹她头七回魂的景象,弥补最后一面的遗憾,于是换上便装,趁夜悄悄前往蓬莱殿。
停灵的大殿有人昼夜值守,但侧殿附近的宫墙有个供下人换班出入的小门,鲜有人知,小时候带宝珠出去探险,不想带太多人时,就会走那一扇门。
等着巡逻的金吾卫离开,我用厚纸拨开角门的门闩,潜伏回到以前的住所。她生产的那间屋子,大部分家具和陈设都被搬走了,室内空荡荡的,连产床也不见踪影,地上仅留着一摊深入砖缝难以擦净的干涸血迹。
东边有一面靠墙的大立柜,柜体固定在墙面上,或许因不便移动,才没有搬走。我打开柜子,从深处翻出一件石榴裙,取走当做纪念。离开庭院时,我在宫墙一角的杂物中看到两盆芍药。
那是内苑培育的娇贵花朵,日常需要精心养护,本来放置在母亲床边作为装饰摆设,如今却被丢弃在此处,无人浇灌,花朵已然枯萎。但奇怪的是,两盆一模一样的盆景,一盆已经完全枯死,另一盆的叶子还留着最后一丝绿意,勉强撑着没死。我走过去查看,发现两个彩釉盆内的花泥湿润程度不一样。
霍七郎“啊”了一声,看向他手里的荷包,小声问:“这土是盆景里的花泥?”
李元瑛点了点头:“如若有人在她去世后浇花,不该只浇一盆。我因好奇,仔细对比,发现一息尚存那盆芍药的花泥中有一股浓重的煎药气味,随手从里面抓了把土,装进随身的荷包里。
蓬莱殿的守卫比母亲在世时更为严密,只耽搁了一会儿,又有巡逻的卫兵经过。其实我身为皇子,被他们发现也无妨,但那一夜不知为何,我心中感到极为慌乱,拿了裙子和花泥便匆匆逃走了。
事后,我也不知道这散发着煎药气味的泥土有什么意义,便向当时陪产的女官和侍女询问当时母亲难产的细节。那时节有资格陪在她身边的,都是她最信任的心腹,奇怪的是,那件事仅仅过去了不到十天,她们又改口称皇帝是听闻贵妃血崩后才进入的产房,比我和宝珠仅早到了片刻。
我想当时会在产房中吃药的人只会是母亲,便去殿中省查看,皇室用药的凭据在那里有详细存档然而一无所获,最近的记录是两个月前的安胎药。殿中省的宦官和御医们告诉我,贵妃生产前后根本没人开过药,更没有煎药记录。
我深感迷惑,再次向当时在场的人打听,却发现她们一个个被调离原岗销声匿迹,剩下的人更是缄口不言,绝口不提当时流传甚广的陪产故事,并小心翼翼地提醒是我伤心过度记错了。
很不巧,自六岁以后,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很清楚。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忆。短短十余天,一件众人皆知的公开记忆就这样被篡改了。又过了一两个月,宫中悄悄地流传着一个“血涂鬼”的可怖传闻。传说中一个浑身浴血,满腹怨恨的冤魂在深宫中游荡,每个人都语焉不详,每个人都战战兢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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