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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又说:“世上的人,只知道在天上的那个天,所以见到日月星辰的光亮,风雨霜露的显示,就认为吉和凶,都是天造成的;祸和福,也都是天所赐给的,这确实是这样。
但是,人们不知道还有自己的天。自己的天,也就是天的天了。因此身行盛美,乃是天的君主;心灵清澈,乃是天的主宰;三纲五常,鲜明清晰,难道不就是日月星辰的光亮么?
礼乐法度,光明正大,难道不就是风雨霜露的教化么?自己的君主与天的君主相违背,那么凶和祸,必定会按其类别各相归从;天的主宰与自己的主宰相合,那么吉和福,也会按其类别接踵而来。聪明的人相信这一切,愚蠢的人对此昏昧无知。愚昧顽固的人,认为老天听不到什么,就依然做坏事,但是心灵本来早已感觉到了。侥幸的人,认为老天是可以奉承的,所以一昧的搞妄滥之祭,但是心灵的主宰已经斥责他了。愚钝浅陋的人,认为主宰是可以欺骗的,做的是虚妄的事;普通胡涂无知的人,指着天说这是可依靠的;平常敦厚愚昧的人,抱怨天说这是不可测知的。每天晚上烧香拜佛,但却干着不可告人勾当的人多得很;终年吃素守斋,但知法犯法的人也屡见不鲜。”何思明的立论常常言近而旨远,基本上都像以上这类话。
元至正十七年正月初六,何思明偶然得了病,几天以后,病情严重了,他的几个弟子顺从风俗,暗地里为他祈祷。何思明知道之后,就训斥他们说:“弟子们虽说是读书人,但是考察事理不能透彻,鬼神难道可以用酒肉贿赂吗?
人命难道可以用纸钱购买吗?我欺骗谁?欺骗天吗?”当天夜里,何思明就死了,只是心窝下面还很温暖,家人也不敢装殓。弟子们环绕守在床前,总共过了七天,突然发现放在口鼻上的新絮在动,等了一会,鼻中的气息竟一阵阵地出来。大家急忙把生姜捣成汁水灌下去,过了很久,他的眼睛突然张开了。到天亮时,他的呼吸也正常了。十天之后。何思明能够开口说话了。他就把弟子召来,告诉他们说:“释道二教的宏大,鬼神的显著,简直到了极点!从前我抱有偏见,过份地毁谤道、释两教,以致于今天削去官职,减去俸禄,几乎不能活着回来,你们要给我牢牢记住。”
弟子们请问详细情况,何思明说:“孔子不谈怪异和鬼神,确实如此;但是也不可不让你们知道因果报应并不虚妄。当初我病危时,看到两只苍蝇落在床前,再仔细看,已变成人了。穿着青衣,戴着黄头巾,额头上点抹着红颜色,向我作揖说:‘奉命来召您。’我说:‘谁召唤我?’那人说:
‘御史台。’我说:‘现在天下纷乱,道路梗阻,从哪条道去呢?而且我没有知己朋友在御史台。’那人说:‘是丰都地府的御史台。’我说:‘我是读书人,不晓得有什么丰都御史台。’那两人闻言大怒,把我装进口袋,口袋像一只网兜,是用细绳编成的。我坐在口袋里,两人抬着我,在树梢上行走如飞,我时时感到树梢擦过口袋,发出谡谡的响声。接着又进入迷茫的境界,渺渺茫茫,四面没有边际,波涛汹涌,带有腥昧的风一阵阵吹过来。两个黄巾力士提着口袋,就好像走在平地上,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痛苦。又过了半天,发现到了陆地,这才把我从口袋里放出来,押解我经过一个地方,在类似关卡的处所,看到守卫的都是高鼻子,凹眼睛,卷头发,长胡须,像是伊斯兰教的人,他们问黄巾力士:‘什么符契?’黄巾力士回说:‘红符契。’又有两个穿黑衣的,押解一个男子、三个妇女前来。守卫又问:‘什么符契?’黑衣人说:‘黑符契。’守卫说:‘不可不仔细一点,请拿出来让我看看。’黄巾力士和黑衣人各拿出一块符契,长约一寸半,宽约一寸左右,一个写着红字,一个写着黑字,字都不认识。守卫说:‘行了。’于是就放进门,黄巾力士和我顺着左边廊屋前行,黑衣人同那几个人沿右边廊屋前行。
我于是就问道:‘这是什么地方?’回答说:‘这里是丰都地府第一关。’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,便又问道:‘你们拿的符牌,为什么有红、黑的区别?”力士说:‘阴曹地府追捕人,暂时到地府最后又出去的,用红的符牌;永远出不去的则用黑的符牌。’我不觉失声说:‘这么说来我还能复活了?’黄巾力士说:‘虽然能够复活,但是也颇费一番周折才行。’我见他们很有一点顾念垂怜的意思,就请求他们说:‘我这次全靠二位恩公帮忙了。’黄巾力士说:‘自有作主的人,我们有什么能耐?’又走了几里路之后,进入一座铁围城,城门守卫也像前面一道关卡那样盘问,但是更加严格。
又过了一会,就到达了御史台。黄巾力士说:‘你虽然没有重罪,然而阴间的法制森严,不同阳间。’说着,就解开镣索缚住我的头颈,拉着我进去。首先经过冠服司,主管命令除去我的头巾衣服,说:‘送到寄存处收存。’我穿着短衣,篷头散发,带着镣索前行。到了第二重正门,一个黄巾力士行进去通报,一会儿,引着五六个人出来,抓着我进去,叫我跪在台阶下。御史台长官穿戴的服饰就像君王,身边的侍卫很多。他问我:‘你不是衢州的儒生何思明吗?’我回答:‘是的。’长官说:‘作为一个通习儒家经书的人,可贵就在于上要窥知宇宙形成前的浑沌状态,中要效法具有非凡智慧道德的人,下要穷究事物的道理和规律。开天合地,臻妙探微;陶冶精粹,调和阴阳;探究无中有象的底蕴,妙悟阴阳动静的根本;以深沉静默作为事物的本体,以倏忽变化作为事物的作用;贯通变化无穷的世界,融会三教于一炉,这样才称得上是儒生,鬼神也难有所图谋。现在你却执持自己的偏见,炮制文章,毁谤升人得道之人,讥笑道佛两教。老天至大,你却用台阶来比方;上帝至尊,你竟用割据来戏弄;狂妄地议论天师的封号,狂妄地辨析天妃的称号,这个罪可大了。况且儒家经典中说到天的不止一处,像《春秋》说到“天王”,《诗经》称说“昊天之妹”、“昊天其子”,假如都按你的说法,老天既然没有老师和妃子,又怎么会有王、有妹、有儿子呢?你的学问看来确实是拘泥而不通达,滞涩而有阻碍;拘泥就会局限于一处,滞涩就会固执于一端,不通就会闭塞浅陋,有碍就会鄙陋荒僻。你真是个迂腐荒谬庸俗的人,怎么可以冒充儒生的名号呢?’说着,就叫手下把姓何的簿籍拿来,在我的姓名之下,用红笔涂抹,又在旁边注了一行字。完毕后,明白地告谕我说:‘你本来应该做六品,担任职事重要而政务不繁的官职,由于你不相信神仙佛道,诬蔑鬼神,特把你降为七品。’我赶紧磕头感谢,并且请求允许我改过自新。长官说:‘这个人口是心非,回去后又会有一套说法,可以让他参观一下地狱,使他的心真正信服。’几个卒吏就揪着我下殿,把我交给黄巾力士,由他领着去省业司。
省业司有一座宝塔,一个和尚站在塔旁,香烛和幡幢,辉煌罗列。黄巾力士拜了两拜。和尚打开塔门,取出一颗大珠,用金盘盛放,黄巾力士用双手擎着盘向前走,我在后面跟随,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。我问:‘和尚是谁?’力士回答:‘是导冥和尚。’我又问:‘珠子干什么用?’他回答说;‘这是地藏王菩萨的愿珠。地狱中业气深重,得依靠珠光照射方才能破除。不然的话,鬼王在暗中就会吃掉人的心肝,你就不能出去了。’于是首先到一个地狱,叫‘勘治不义之狱’。那里用砖砌了一个长槽,槽内堆满炭火,炭火上红色的火焰闪亮光,他们把罪人叫出来跪在槽边,取出火中的铁条,粗如手指,刺入罪人的眼中,接连穿透十来个罪人的眼睛,然后吊起来,就好像挂着一串干鱼。黄巾力士指着一个罪人说:‘这个男子在世的时候,不能尊敬兄长,爱护弟弟,把兄弟关系看作秦国越国那样相距遥远,蔑视基本的伦理道德,只看重财物货利,所以要受到这个报应。’接下来的一个地狱叫‘勘治不睦之狱’,里面都是妇女,老老少少关在一起,每个人的舌头上挂着一个钩子,钩子上面悬挂一块像西瓜大小的圆石头,不停地旋转,舌头被拉出一尺多长,痛苦不堪。黄巾力士指着一个妇人说道:‘这个妇女在世的时候,不能使家庭和睦融洽,也不恪守妇道,使夫家分门立户,互相当作贼人仇人,所以要受到这种报应。’东南一个地狱稍微大一点,叫做‘南赡部洲总狱’,各类百姓,各种闲杂人等,都在这个地狱中,黄巾力士不让我进入到里面去。总狱北面的地狱叫‘剔镂’狱,把罪人绑在柱子上,用刀子雕刻成蓑衣的样子,然后拿小扇子一煽,那肉茸茸地直跳动,再把滚烫的醋浇上去,罪人立刻昏死过去,又苏醒过来,然后仍用水浇灌洗涤,肉又恢复原来的样子,这样要‘剔镂’十几回。大凡尘世中凶恶并且虐待迫害良民的人,都要在这里受到惩处。靠近‘剔镂’的地狱是‘秽溷’地狱,这个地狱全是大粪池,大粪像热水那样滚烫沸腾,发出的臭气使人无法接近,狱鬼用长叉子把罪人叉下去煮烧,罪人在粪池中翻滚,一会儿就溃烂化作了蛆虫。狱鬼又用竹箩把蛆虫捞在锅中,细细翻炒,直到成为灰烬,然后又汲取粪汁洒在灰上,又变成了人,这样要反复十几回。我问:‘这惩治什么事?’黄巾力士说:‘这些是尘世中的小人,是专门毁谤正人君子的罪人,要在这里受惩处。’看完这个地狱,黄巾力士对我说:‘不需要全部都去看了,直接引你去那里看了就行了!’于是带我出来,走了百多步路,进入一扇大门,匾额上题着‘惩戒赃滥’,也是一个大地狱,有十多个全身裸露的罪人在地上,几个夜叉,相貌狰狞凶恶,用铁链拉着八九个饿鬼到地狱,夜叉拔出利刀在裸体的罪犯胸部、大腿处割肉,然后放到锅中煎烤,让饿鬼吃。吃完,又割肉煎烤,直到最后只剩下几根筋骨才停止。一会儿,地狱中业风一吹,罪犯的肢体又恢复原状。又有铁蛇铜狗,专门吸人的血液骨髓,罪犯叫苦的声音惊天动地,这些罪犯原先都是人间地位显贵而政务不繁的官吏,但却玩弄权术,接受贿赂,欺世盗名。有的在任所表面上很是廉洁,暗地里却接受纳贿给人的东西;有的在乡里依仗官势,操纵公事。那些欺瞒世人只顾自己私利的人,都在这个地狱里,其中也有一二个与我相识的人。
参观完毕,回到省业司,把宝珠还给和尚,又到长官处回报使命完成情况。长官又教训我说:‘从今后你要好好改过,再不要犯过去那种错误。假如你再不悔改,那么,你的罪恶就不可赦免了。’于是就命令黄巾力士送我回去,这样才去掉颈上的镣索,让我自由行走,前往冠服司取回寄存的衣服。黄巾力士说:‘您在此等候,我们二人去领符牌后再来送你。’大约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,他们回来了,说:‘我们现在走一条捷径,不走旧路了。’于是一同前行,出了好几道关卡,其中一道关卡是新建的,匾额上写着‘蜉蝣’两字。守关的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,让我作一篇《蜉蝣关铭》,我请问题目命名的意义,那守关的说:‘凡是鬼投生到人间的,都从这里出去,但是不久又都要回到地府,就好像蜉蝣早上出生晚上死亡那样。’我受命撰写几句话赠答,铭文为:
有崇者关,镇厚地也。有赫其威,把关吏也。
名之蜉蝣,精取义也。凡厥有生,自兹逝也。去未逾时,旋复至也。何殊此虫,一日毙也。南阎浮提,光阴易也。幢幢往来,曷少憩也。请视斯名,悟厥譬也。六道四生,早出离也。逍遥无方,证忉利也。举为天人,关可废也。敬听余铭,发弘誓也。咨尔幽灵,守勿替也。
守关的看了铭文很高兴,就放我出关,到二更天,我才到家,只见自己的尸身躺在地上,孤灯映照头边,妻子儿女门徒,在一旁悲啼痛哭。黄巾力士猛然推了我一下,不知不觉我就跌入到尸体里面,恍然间我就醒了过来。”
此后,何思明果然以七品知县终老,所到的地方他都以清廉谨慎自奉自守,并没有缺点和过失,号称廉洁,大概是有所戒惧吧。
两川都辖院志镇江吉复卿,是唐朝吉温的后代。宋朝建炎年间,有一个避称其名的吉姓尊长,补缺做了润州金坛县尉,随后就在那里安了家,子孙世代为金坛人,以财产雄居乡里,人称吉半州。吉复卿生来就有与常人不同的体质,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子。他与常州的富户赵得夫、姜彦益是朋友,交情可说得上是莫逆了。吉复卿胆气豪壮,见义勇为。三个人曾经携带重金,在福建、浙江一带经商。当时杭州妓女蒋秋娘、陶玉萧,在官妓中享有名声,赵得夫、姜彦益与她们关系亲昵,交情很深,吉复卿屡次劝阻制止,但他们仍往来自若,仅仅二年,钱财一空。于是两人回乡,再次打点行装出门。
狎妓青楼,赠送妓女财物时挥金如土,一点也不吝惜。又过了一年,钱财又用完了。二人私下商议,准备变卖所有产业,装载财物再去杭州,家里老小都不管了。吉复卿替他们忧虑,百般劝喻,他们都不听。一怒之下,吉复卿准备到福州去,就摆设酒宴与他们话别。席间,吉复卿又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们道:“我与你们既然是深交,怎么可以缄默不言呢?
古人说规戒的良言好比治病的药石,这是做朋友的责任;即使我人微言轻,不能使你们感悟,你们二人就不替妻子儿女考虑考虑吗?”两人假装答应他说:“老兄说得对,我们已经知道要警惕了。”
吉复卿寄居福州,生意十分如意,光阴渐渐过去了三年,他方才乘船回归故乡。船过钱塘,首先想到的是寻访赵得夫、姜彦益二人。结果,不想在路中遇到他们,形貌憔悴,服装褴褛,几乎不认识了,大家在道旁手握着手,不胜唏嘘!吉复卿随即把他们拉到船中,让他们换上漂亮的衣服,用美酒招待他们,再三慰劳,情义礼数都到了。二人流着眼泪说:“我们惟因不听老兄的话,所以落到这个地步,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。可恨的是烟花女子泼辣下贱,竟然如此无情,我们二人万金之财,因为她们而耗尽家产。昨天经过青楼之门,她们竟然像从不相识一样,驱赶呵斥,让我们离开,害怕成为她们的羞辱。这种人,非要杀掉她们才解心头之恨。”
吉复卿劝他们说:“你们二人平生遨游花街柳巷之中,难道不知道妓楼门风就是这样,还何必发怒呢?人命关天,万不可就兴起杀人的恶念头,只可早早收拾行装回家。假如你们要做生意的本钱,我都可以应付,古人说朋友有通财之谊,假如做朋友只是喝喝酒,游戏玩乐,有贫困不扶恤救助,遇到患难不相照顾,那么猪狗都不会吃这种人的肉,这还可以称得上是人么?”于是,吉复卿各借给他们二万银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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