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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>第六回 乞丐妇重配鸾俦</b>
天地茫茫一局棋,输赢黑白听人移。
石崇豪富休教羡,潘安姿容不足奇。
万事到头方结局,半生行径莫先知。
请君眼氏留青白,勿乱人前定是非。
话说人世百年,总不脱贫富穷达四字。然富的一生富到底,穷的一生穷到底,却像动摇不得。无怪享荣华的受人多少奉承,受艰难的被人多少厌贱。那受人奉承厌贱的,虽一毫无羞耻恼怒之意,那奉承厌贱人的,却自以为是。撮出锦上添花,井中下石,掉那三寸舌,不管人消受得起,磨灭不过。这是怎的说?只因眼里无珠,把一切当面风光,撤抹了许多豪杰,岂不可惜!岂不可恨!昔是有个王播,未遇之时,读书木兰寺中,每日向和尚处投斋。丛林中规矩,小食以后,日色中天,火头饭熟,执事者撞钟三声,众僧齐到斋堂吃饭。那木兰寺和尚,十分势利,看见王播,读书未就,头巾四角不全,衣襟遍身破碎,总然有豪气三千,吐不出光芒一寸。终日随着众僧,听了钟声,上堂吃饭,众僧无不厌贱。更可恨那执事的和尚,使下尖酸小计,直待众僧饭毕,然后撞钟。王播听得钟声,跄踉走到,箩内饭无余粒,盆中菜无半茎,受此奚落,只得忍耐。未免含愠归心,泪随羞下,题诗两名于壁上道:
上堂已了各西东,惭愧阇黎饭后钟。
写罢拂袖而出。后来一举登科,出镇扬州,重游木兰寺。众和尚将碧纱笼罩着所题诗句,各各执香,跪仗在地,叩头而言,说望老爷宽洪海量,恕我辈贼秃有眼无珠,不识好人。那王播微微笑道:“君子不念旧恶,何足介意。”见此碧纱笼盖之处,乃揭开一看,不觉世事关心,长叹一声。随唤左右,取过笔砚,又题两句于后道:
三十年来尘扑面,今朝方得碧纱笼。
世情冷暖,人面高低,大率如此。后人做传奇的,却借来装在吕蒙正身上,这也不在话下。如今且说一个先时狼狈,后来富贵的女子。莫说旁人不料他有这段荣华了,便是他引镜自照,也想不起当年面目。正是:
时运未来君莫笑,困龙终有上天时。
话说淮安府盐城县,有一村庄人姓周,排行第六。此人原有名有表,因做人没挞熬,不曾立得品地,所以人只叫他是周六。那周六生长射一陽一湖边,朦胧村中。所居只有茅屋三间,却又并无墙壁,不过编些篱槿,涂些泥土,便比别人家高堂大厦一般。这朦胧村地本荒凉,左边去是水,右边去也是水。若前若后,无非荆榛草泽,并无一片闲田,可以种麦种菜。就遇农忙插苗之时,也只看得。周六又是闒冗不学好的人,总或有搭空地,也未必肯去及时耕种。人便不肯向上,这日逐三餐养命之根,却不可少。你道他做甚生涯度日?专靠在泽中芟割芦路虽小,尽有卖处。即此便是他一生衣食根本,却比富家大户南庄田北庄库,取之不竭用之有余,一般作用。但是天性贪杯好饮,每日村醪浊酒,却少不得。趁得少,吃得多,手头没有一日宽转。
更可怜老婆先已死过,单有一个女儿,小名长寿。那长寿女年一十八岁,只因丧了母亲,女工刺绣,一些不晓。虽如此说,就是其母在日,也不过是村庄的阿妈,原不晓得描鸾刺凤,织绣缝裳。所以这长寿女只好帮着周六劈芦做席。你想习熟这样生活,总然臂如莲藕,少不得装添上一层蛇腹断纹,任你指似笋尖,也弄做个擂鼓槌头。更可惜生得一头好发,足有四五尺长,且又青细和柔。若此发生在贵家富室深闺女娘头上,日日加上香油,三六九篦去尘垢,这乌云绿鬓,好不称副粉容娇面。可怜生在此女头上,镇日尘封灰裹,急忙忙直到天暗更深,没有一刻清闲。巴到天明,舀些冷水,胡乱把脸上抹一抹。将一个半爿梳子,三梳两挽,挽成三寸长,歪不歪,正不正,一个擂槌,岂非埋没了一天风韵!又可惜生得一口牙齿,齐如蝤蛴,细如鱼鳞,虽不曾经灌香刷,擦牙散,天生得粉花雪白,又不露出齿龈。还有一桩好处,眉分两道春山,眼注一泓秋水。虽则面黄肌瘦,却是鼻直口方,身材端正,骨肉停匀。这等样一个女儿,若是对镜晓妆,搽脂傅粉,穿上一身鲜衣华服,缓步轻行,可不令少年浪荡子弟,步步回头!单嫌两只金莲,从来不曾束缚,兼之蓬头垢面,满身破碎,东缀西联,针线参差。把他弄得分明似个烟薰柳树一精一,怎能得遇吕纯一陽一一朝超度。更有一件,年虽及笄,好像泥神木偶,闭着嘴,金口难开。除却劈芦做席,只晓得着衣吃饭,此外一毫人事不懂。
常言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,到了这般年纪,少不配个老公。婚姻虽则是天缘,须是要门当户对。这周六行径,有什么高门大户与他成亲?恰好有个渔翁刘五,生长北神堰中,正与大儿子寻头亲事。凭着堰中胥老人做媒,两家遂为姻眷。男家捕鱼,女家织席,那有大盘大盒,问名纳采,凑成六礼之事。不过几贯铜钱作聘,拳鸡块肉,请胥老人吃杯白酒。袖里来,袖里去,绝不费半个闲钱。那周六独有这桩事十分正经,送来钱钞,分文不敢妄用,将来都置办在女儿身上。荆钗布裙,就比大大妆奁。拣了一日子,便好过门,这方是田庄小家礼数,有何不可。正是:
花对花,柳对柳,破畚箕,对折茹帚。编席女儿捕鱼郎,配搭无差堪匹偶。你莫嫌,我不丑,草草成婚礼数有。新郎新妇拜双亲,阿翁阿妈同点首。忙请亲家快上船,冰人推逊前头走。女婿当前拜丈人,两亲相见文绉绉。做亲筵席即摆开,奉陪广请诸亲友。乌盆糙碗乱纵横,鸡肉鱼是兼菜韭。满斟村醪敬岳翁,赶月流星不离口。大家畅饮尽忘怀,连叫艄头飞烫酒。风卷残云顷刻间,杯盘狼藉无余蔌。红轮西堕月将升,丈人辞倒如颠狗。邻船儿女笑喧天,一阵荟荟齐拍手。
周六送女儿成亲,吃得烂醉,刘五转央邻船,直送归家,这也不在话下。大凡妇女缝联补缀,原为本事。长寿女自小不曾学得,动不得手。至于捕鱼道路,原要一般做作。怎奈此女乃旱地上生长,扳不得罾,撒不得网,又摇不得橹,已是不对腔板。况兼渔船底尖,又小又活,东歪西荡,失手错脚,跌在水中,满身沾湿。又无别件衣裳替换,坐待日色,好方晒干。又遇天一陰一雨下,束手忍冻。刘五不是善良主顾,倘若媳妇有些差失,这场大口舌,如何当得他起。一日偶同儿子入市卖鱼,一路说此一件关心要事。假如刘五虽说如此,儿子若怜爱老婆,还有个商量。那知夫妻缘分浅薄,刘大已先嫌妻子没用,心下早怀着离异之念。听了他父亲这话,分明火上添油,便道:“常言龙配龙,凤配凤,鹁鸪对鹁鸪,乌鸦对乌鸦。我是打渔人,应该寻个渔户。没来由,听着胥老人,说合这头亲事。他是编芦席的人,怎受得我们水面上风波。且又十个指头并作一夹,单吃死饭,要他何用?不如请着原媒并丈人一同到来,费些酒饭,明白与他说知:你女儿船上站不惯,恐有错误,反为不便,情愿送还,但凭改嫁也得,依然帮着丈人做活养家也得。我家总是不来管你,如此可好么?”刘五点头,称言有理。教儿子先归船上,自己到胥老人家,计议此事。
却值老人正在村中,沿门摇铎说道:“孝顺父母,尊敬长上。”还不曾念到第三第四句,被刘五一扯,说道:“胥太公,一向久违失望,今日有多少米了?”胥老人把袖子一提,说:“尽在其中,尚不满一升之数。”刘五道:“一升米值不得好些钱文,我看天色晚了,到我船上去,吃杯水酒何如?”胥老人道:“通得,通得。”就犹未了,只见前边一伙人,鸦飞鹊乱的看相打。走过仔细一看,却是周六卖芦席与人,有做豆腐后生,说了淡话,几乎不成。为此两相口角,遂至拳手相交。旁边一个老儿解劝,就是后生之父。胥老人从中挨身强劝,把竹片横一横,对那老者说:“你平昔不曾领导令郎,所以令郎无端尚气,这是你老人家不是。”又对那后生说:“周六就住在射一陽一湖边,与这北神堰原是乡党一样,又不是他州外府来历不明之人,可以吃得亏的。况且他是卖席子,你是做豆腐,各人做自家生理,何苦掉嘴弄舌,以至相争,便是非为勾当,不可,不可!”后生与周六听罢,两家撒手。胥老人就摇起铎来高声念道:“和睦乡里,教训子孙,各安生理,毋作非为。”众人听了一笑而散。
诡者,妖魔鬼怪也;异者,神秘诡谲也。这里有食人影子的食影,有以梦杀人的梦魇,有以吓唬小孩为乐的猫儿爷,有乘之可穿梭阴阳的阴马车,有只杀人不救人的杀生佛,有只可死人听不可活人看的诡京剧,有行走于街头巷尾卖人肉馄饨的混沌婆婆,有以寿命为买卖的三生当铺……一本神秘的《诡录》,将苏逸带进了这个光怪陆离、神秘莫测的世界。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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