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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(第1页)

<b>第十九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</b>

浪说曾分鲍叔金,谁人辨得伯牙琴!

于今交道奸如鬼,湖海空悬一片心。

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。管是管夷吾,鲍是鲍叔牙。他两个同为商贾,得利均分,时管夷吾多取其利,叔牙不以为贪,知其贫也。后来管夷吾被囚,叔牙脱之,荐为齐相。这样朋友,才是个真正相知。这相知有几样名色:恩德相结者,谓之知己;腹心相照者,谓之知心;声气相求者,谓之知音,总来叫做相知。今日听在下说一桩俞伯牙的故事。

列位看官们,要听者,洗耳而听;不要听者,各随尊便。

正是:“知音说与知音听,不是知音不与谈。”话说春秋战国时,有一名公,姓俞,名瑞,字伯牙,楚国郢都人氏,即今湖广荆州府之地也。那俞伯牙身虽楚人,官星却落于晋国,仕至上大夫之位。因奉晋主之命,来楚国修聘。俞伯牙讨这个差使,一来是个大才,不辱君命;二来就便省视乡里,一举两得。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,朝见了楚王,致了晋主之命。楚王设宴款待,十分相敬。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,少不得去看一看坟墓,会一会亲友。然虽如此,各事其主,君命在身,不敢迟留。公事已毕,拜辞楚王。楚王赠以黄金采缎,高车驷马。俞伯牙离楚一十二年,思想故国江山之胜,欲得恣情观览,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。乃假奏楚王道:“臣不幸有犬马之疾,不胜车马驰骤。乞假臣舟揖,以便医药。”楚王准奏,命水师拨大船二只,一正一副。正船单坐晋国来使,副船安顿仆从行李,都是兰桡画桨,锦帐高帆,甚是齐整。群臣直送至江头而别。

只因览胜探奇,不顾山遥水远。俞伯牙是风流才子,那江山之胜,正投其怀。张一片风帆,凌千层碧浪,看不尽遥山叠翠,远水澄清。不一日,行至汉阳江口。时当八月十五日,中秋之夜,偶然风狂浪涌,大雨如注。舟楫不能前进,泊于山崖之下。不多时,风恬浪静,雨止云开,现出一轮明月。那雨后之月,其光倍常。俞伯牙在船舱中,独坐无聊,命童子焚香炉内:“待我抚琴一操,以遣情怀。”童子焚香罢,捧琴囊置于案间。俞伯牙开囊取琴,调弦转轸,弹出一曲。曲犹未终,指下“刮刺”的一声响,琴弦断了一根。伯牙大惊,叫童子去问船头:“这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?”船头答道:“偶因风雨,停泊于山脚之下,虽然有些草树,并无人家。”俞伯牙惊讶,想道:“是荒山了。若是城郭村庄,或是聪明好学之人,盗听吾琴,所以琴声忽变,有弦断之异。这荒山下那得有听琴之人?哦,我知道了,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;不然,或是贼盗伺候更深,登舟劫我财物。”叫左右:“与我上崖搜检一番。不在柳阴深处,定在芦苇丛中。”

左右领命,唤齐众人,正欲搭跳上崖,忽听岸上有人答应道:“舟中大人,不必见疑。小子并非奸盗之流,乃樵夫也。因打柴归晚,值骤雨狂风,雨具不能遮蔽,潜身岩畔。闻君雅操,少住听琴。”伯牙大笑道:“山中打柴之人,也敢称‘听琴’二字!此言未知真伪,我也不计较了。左右的,叫他去罢。”那人不去,在崖上高声说道:“大人出言谬矣!岂不闻‘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”门内有君子,门外君子至。’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,这夜静更深,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。”

伯牙见他出言不俗,或者真是个听琴的,亦未可知。止住左右不要罗唣,走近舱门,回嗔作喜的问道:“崖上那位君子,既是听琴,站立多时,可知道我适才所弹何曲?”那人道:“小人若不知,却也不来听琴了。方才大人所弹,乃孔仲尼叹颜回,谱入琴声。其词云:‘可惜颜回命早亡,教人思想鬓如霜。只因陋巷箪瓢乐……’到这一句,就绝了琴弦,不曾抚出第四句来,小子也还记得:‘留得贤名万古扬。’”伯牙闻言大笑道:“先生果非俗士,隔崖远,难以问答。”命左右:“掌跳,看扶手,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。”

左右掌跳,此人上船,果然是个樵人:头戴箬笠,身披蓑衣,手持尖担,腰插板斧,脚踏芒鞋。手下人那知言谈好歹,见是樵夫,下眼相看:“咄!那樵夫下舱去,见我老爷叩头,问你甚么言语,小心答应。官尊着哩!”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,道:“列位不须粗鲁,待我解衣相见。”除了斗笠,头上是青布包巾,脱了蓑衣,身上是蓝布衫儿;搭膊拴腰,露出布裤下截。那时不慌不忙,将蓑衣、斗笠、尖担、板斧,俱安放舱门之外。脱下芒鞋,确去泥水,重复穿上,步入舱来。官舱内公座上灯烛辉煌。樵夫长揖而不跪,道:“大人施礼了。”俞伯牙是晋国大臣,眼界中那有两接的布衣。下来还礼,恐失了官体,既请下船,又不好叱他回去。伯牙没奈何,微微举手道:“贤友免礼罢。”叫童子看座的。童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下席。伯牙全无客礼,把嘴向樵夫一努,道:“你且坐了。”你我之称,怠慢可知。那樵夫亦不谦让,俨然坐下。

伯牙见他不告而坐,微有嗔怪之意,因此不问姓名,亦不呼手下看茶。默坐多时,怪而问之:“适才崖上听琴的,就是你么?”樵夫答言:“不敢。”伯牙:“我且问你,既来听琴,必知琴之出处。此琴何人所造?扶他有甚好处?”正问之时,船头来禀话:“风色顺了,月明如昼,可以开船。”伯牙分付:“且慢些!”樵夫道:“承大人下问,小子若讲话絮烦,恐担误顺风和舟。”伯牙笑道:“惟恐你不知琴理。若讲得有理,就不做官,亦非大事,何况行路之迟速乎!”樵夫道:“既如此,小子方敢僭谈。此琴乃伏羲氏所琢,见五星之精,飞坠梧桐,凤皇来仪。凤乃百鸟之王,非竹实不食,非梧桐不栖,非醴泉不饮。优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,夺造化之精气,堪为雅乐,令人伐之。其树高三丈三尺,按三十三天之数,截为三段,分天、地、人三才。取上一段叩之,其声太清,以其过轻而废之。取下一段叩之,其声太浊,以其过重而废之。取中一段叩之,其声清浊相济,轻重相兼。送长流水中,浸七十二日,按七十二候之数,取起阴干,选良时吉日,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斫成乐器。此乃瑶池之乐,故名瑶琴。长三尺六寸一分,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。前阔八寸,按八节;后阔四寸,按四时;厚二寸,按两仪。有金童头,玉女腰,仙人背,龙池,凤沼,玉轸,金徽。那徽有十二,按十二月。又有一中微,按闰月。先是五条弦在上,外按五行: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;内按五音:宫、商、角、徽、羽。尧舜时操五弦琴,歌‘南风’诗,天下大治。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,吊子伯邑考,添弦一根,清幽哀怨,谓之文弦。后武王伐纣,前歌后舞,添弦一根,激烈发扬,谓之武弦。先是宫、商、角、徽、羽五弦,后加二弦,称为文武七弦琴。此琴有六忌,七不弹,八绝。何为六忌?一忌大寒,二忌大暑,三忌大风,四忌大雨,五忌迅雷,六忌大雪。何为七不弹?闻丧者不弹,奏乐不弹,事冗不弹,不净身不弹,衣冠不整不弹,不焚香不弹,不遇知音者不弹。何为八绝?总之,清奇幽雅,悲壮悠长。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,啸虎闻而不吼,哀猿听而不啼。乃雅乐之好处也。”

伯牙见他对答如流,犹恐是记问之学,又想道:“就是记问之学,也亏他了。我再试他一试。”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,又问道:“足下既知乐理,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,颜回自外入,闻琴中有幽沉之声,疑有贪杀之意,怪而问之,仲尼曰:‘吾适鼓琴,见猫方捕鼠,欲其得之,又恐其失之。此贪杀之意,遂露于丝桐。’始知圣门音乐之理,入于微妙。假如下官扶琴。心中有所思念,足下能闻而知之否?”樵夫道:“《毛诗》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’大人抚弄一过,小子任心猜度。若猜不着时,大人休得见罪。”伯牙将弦重整,沉思半晌。其意在于高山,抚琴一弄。樵夫赞道:“美哉洋洋乎,大人之意,在高山也!”伯牙不答。又凝神一会,将琴再鼓,其意在于流水。樵夫又赞道:“美哉汤汤乎,志在流水!”只两句,道着了伯牙的心事。伯牙大惊,推琴而起,与子期施宾主之礼,连呼:“失敬!失敬!石中有美玉之藏,若以衣貌取人,岂不误了天下贤士?先生高名雅姓?”樵夫欠身而答:“小子姓钟,名徽,贱字子期。”伯牙拱手道:“是钟子期先生。”子期转问:“大人高姓?荣任何所?”伯牙道:“下官俞瑞,仕于晋朝,因修聘上国而来。”子期道:“原来是伯牙大人。”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,自己主席相陪,命童子点茶。茶罢,又命童子取酒共酌。伯牙道:“借此攀话,休嫌简亵。”子期称:“不敢。”

童子取过瑶琴,二人入席饮酒。伯牙开言又问:“先生声口是楚人了,但不知尊居何处?”子期道:“离此不远,地名马安山集贤村,便是荒居。”伯牙点头道:“好个集贤村!”又问:“道艺何为?”子期道:“也就是打柴为生。”伯牙微笑道:“子期先生,下官也不该僭言,似先生这等抱负,何不求取功名,立身于廊庙,垂名于竹帛;却乃赍志林泉,混迹樵牧,与草木同朽?窃为先生不取也。”子期道:“实不相瞒,舍间上有年迈二亲,下无手足相辅,采樵度日,以尽父母之余年。虽位为三公之尊,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。”伯牙道:“如此大孝,一发难得。”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。

子期宠辱无惊,伯牙愈加爱重。又问子期:“青春多少?”子期道:“虚度二十有七。”伯牙道:“下官年长一旬。子期若不见弃,结为兄弟相称,不负知音契友。”子期笑道:“大人差矣!大人乃上国名公,钟徽乃穷乡贱子,怎敢仰扳,有辱俯就。”伯牙道:“相识满天下,知心能几人?下官碌碌风尘,得与高贤结契,实乃生平之万幸。若以富贵贫贱为嫌,觑俞瑞为何等人乎!”遂命童子重添炉火,再苜名香,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。伯牙年长为兄,子期为弟。今后兄弟相称,生死不负。拜罢,复命取暖酒再酌。子期让伯牙上坐,伯牙从其言。换了杯箸,子期下席,兄弟相称,彼此谈心叙话。正是:合意客来心不厌,知音人听话偏长。”

谈论正浓,不觉月谈星稀,东方发白。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,整备开船。子期起身告辞,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,把子期之手,叹道:“贤弟,我与你相见何太迟,相别何太早!”子期闻言,不觉泪珠滴于杯中。子期一饮而尽,斟酒回敬伯牙。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。伯牙道:“愚兄余情不尽,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,未知可否?”子期道:“小弟非不欲相从。怎奈二亲年老,’父母在,不远游。”‘伯牙道:“既是二位尊人在堂,回去告过二亲,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,这就是‘游必有方’了。”子期道:“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,许了贤兄,就当践约。万一禀命于二亲,二亲不允,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,小弟之罪更大矣。”伯牙道:“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。也罢,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。”子期道:“仁兄明岁何时到此?小弟好伺候尊驾。”伯牙屈指道:“昨夜是中秋节,今日天明,是八月十六日了。贤弟,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。若过了中旬,迟到季秋月分,就是爽信,不为君子。”叫童子:“分付记室,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,登写在日记簿上。”子期道:“既如此,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,准在江边侍立拱候,不敢有误。天色已明,小弟告辞了。”伯牙道:“贤弟且住。”命童子取黄金二笏,不用封帖,双手捧定道:“贤弟,些须薄礼,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。斯文骨肉,勿得嫌轻。”子期不敢谦让,即时收下。再拜告别,含泪出舱,取尖担挑了蓑衣、斗笠,插板斧于腰间,掌跳搭扶手上崖。伯牙直送到船头,各各洒泪而别。

不题子期回家之事。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,一路江山之胜,无心观览,心心念念,只想着知音之人。又行了几日,舍舟登岸。经过之地,知是晋国上大夫,不敢轻慢,安排车马相送。直至晋阳,回复了晋王,不在话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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