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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五·滦阳消夏录五(第1页)

<b>卷五·滦阳消夏录五</b>

郑五,不知何许人,携母妻流寓河间,以木工自给。病将死,嘱其妻曰:“我本无立锥地,汝又拙于女红,度老母必以冻馁死。今与汝约:有能为我养母者,汝即嫁之,我死不恨也。”妻如所约,母借以存活。或奉事稍怠,则室中有声,如碎磁折竹。一岁,棉衣未成,母泣号寒。忽大声如钟鼓,声动墙壁,如是者七八年。母死后,乃寂。

佃户曹自立,粗识字,不能多也。偶患寒疾,昏愦中为一役引去。途遇一役,审为误拘,互诟良久,俾送还。经过一处,以石为垣,周里许,其内浓烟坌涌,紫焰赫然;门额六字,巨如斗。不能尽识,但记其点画而归。据所记偏旁推之,似是“负心背德之狱”也。

世称殇子为债鬼,是固有之。卢南石言:朱元亭一子病瘵,绵惙时,吟自语曰:“是尚欠我十九金。”俄医者投以人参,煎成未饮而逝,其价恰得十九金。此近日事也。或曰:“四海之中,一日之内,殇子不知其凡几,前生逋负者,安得如许之众。”夫死生转毂因果循环,如恒河之沙,积数不可以测算;如太空之云,变态不可以思议。是诚难拘以一格。然计其大势,则冤愆纠结,生于财货者居多。老子曰:“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;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”人之一生,盖无不役志于是者。顾天地生财,只有此数,此得则彼失,此盈则彼亏。机械于是而生,恩仇于是而起。业缘报复,延及三生。观谋利者之多,可以知索偿者之不少矣。史迁有言:怨毒之于人甚矣哉!”君子宁信其有,或可发人深省也。

里妇新寡,狂且赂邻媪挑之,夜入其闼,阖扉将寝。忽灯光绿暗,缩小如豆,俄爆然一声,红焰四射,圆如二尺许,大如镜,中现人面,乃其故夫也。男女并噭然仆榻下,家人惊视,其事遂败。或疑嫠妇堕节者众,何以此鬼独有灵?余鬼有强弱,人有盛衰。此本强鬼,又值二人之衰,故能为厉耳。其他茹恨黄泉,冤缠数世者,不知凡几,非竟神随形灭也。或又疑妖物所凭,作此变怪。是或有之。然妖不自兴,因人而兴。亦幽魂怨毒之气,阴相感召,邪魅乃乘而假借之。不然,陶婴之室,何未闻黎丘之鬼哉?

罗仰山通政在礼曹时,为同官所轧,动辄掣肘,步步如行荆棘中。性素迂滞,渐恚愤成疾。一日,郁郁枯坐,忽梦至一山,花放水流,风日清旷,觉神思开朗,垒块顿消。沿溪散步,得一茅舍。有老翁延入小坐,言论颇洽。老翁问何以有病容,罗具陈所苦。老翁太息曰:“此有夙因,君所未解。君七百年前为宋黄筌,某即南唐徐熙也。徐之画品,本居黄上。黄恐夺供奉之宠,巧词排抑,使沉沦困顿,衔恨以终。其后辗转轮回,未能相遇。今世业缘凑合,乃得一快其宿仇。彼之加于君者,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,君又何憾焉。大抵无往不复者,天之道;有施必报者,人之情。既已种因,终当结果。其气机之感,如磁之引针:不近则已,近则吸而不解。其怨毒之结,如石之含火:不触则已,触则激而立生。其终不消释,如疾病之隐伏,必有骤发之日。其终相遇合,如日月之旋转,必有交会之躔。然则种种害人之术,适以自害而已矣。吾过去生中,与君有旧,因君未悟,故为述忧患之由。君与彼已结果矣,自今以往,慎勿造因可也。”罗洒然有省,胜负之心顿尽;数日之内,宿疾全除。此余十许岁时,闻霍易书先生言。或曰:是卫公延璞事,先生偶误记也。”未知其审,并附识之。

田白岩言:康熙中,江南有征漕之案,官吏伏法者数人。数年后,有一人降乩于其友人家,自言方在冥司讼某公。友人骇曰:“某公循吏,且其总督两江,在此案前十余年,何以无故讼之?”乩又书曰:“此案非一日之故矣。方其初萌,褫一官,窜流一二吏,即可消患于未萌。某公博忠厚之名,养痈不治,久而溃裂。吾辈遂遘其难。吾辈病民蛊国,不能仇现在之执法者也。追原祸本,不某公之讼而谁讼欤?”书讫,乩遂不动。迄不知九幽之下,定谳如何。《金人铭》曰:“涓涓不壅,将为江河;毫末不札,将寻斧柯。”古圣人所见远矣。此鬼所言,要不为无理也。

里有姜某者,将死,嘱其妇勿嫁。妇泣诺。后有艳妇之色者,以重价购为妾。方靓妆登车,所蓄犬忽人立怒号,两爪抱持啮妇面,裂其鼻准,并盲其一目。妇容既毁,买者委之去。后亦更无觊觎者。此康熙甲午、乙未间事,故老尚有目睹者。皆曰:“义哉此犬,爱主人以德;智哉此犬,能攻病之本。”余谓犬断不能见及此,此其亡夫厉鬼所凭也。

爱堂先生尝饮酒夜归,马忽惊逸,草树翳荟,沟塍凹凸,几蹶者三四。俄有人自道左出,一手挽辔,一手掖之下,曰:“老母昔蒙拯济,今救君断骨之厄也。”问其姓名,转瞬已失所在矣。先生自忆生平未有是事,不知鬼何以云然。佛经所谓无心布施,功德最大者欤?

张福,杜林镇人也,以负贩为业。一日,与里豪争路,豪挥仆推堕石桥下。时河冰方结,觚棱如锋刃,颅骨破裂,仅奄奄存一息。里胥故嗛豪,遽闻于官。官利其财,狱颇急。福阴遣母谓豪曰:“君偿我命,与我何益?能为我养老母幼子,则乘我未绝,我到官言失足堕桥下。”豪诺之。福粗知字义,尚能忍痛自书状。生供凿凿,官吏无如何也。福死之后,豪竟负约。其母屡控于官,终以生供有据,不能直。豪后乘醉夜行,亦马蹶堕桥死。皆曰:“是负福之报矣。”先姚安公曰:“甚哉,治狱之难也!而命案尤难:有顶凶者,甘为人代死;有贿和者,甘鬻其所亲,斯已猝不易诘矣。至于被杀之人,手书供状,云非是人之所杀。此虽皋陶听之,不能入其罪也。倘非负约不偿,致遭鬼殛,则竟以财免矣。讼情万变,何所不有,司刑者可据理率断哉!”

姚安公言:有孙天球者,以财为命,徒手积累至千金,虽妻子冻饿,视如陌路,亦自忍冻饿,不轻用一钱。病革时,陈所积于枕前,一一手自抚靡,曰:“尔竟非我有乎?”呜咽而殁。孙未殁以前,为狐所嬲,每摄其财货去,使窘急欲死,乃于他所复得之,如是者不一。又有刘某者,亦以财为命,亦为狐所嬲。一岁除夕,凡刘亲友之贫者,悉馈数金。讶不类其平日所为。旋闻刘床前私箧,为狐盗去二百余金,而得谢柬数十纸。盖孙财乃辛苦所得,狐怪其悭啬,特戏之而已。刘财多由机巧剥削而来,故狐竟散之,其处置亦颇得宜也。

余督学闽中时,幕友锺忻湖言:其友昔在某公幕,因会勘宿古寺中,月色朦胧,见某公窗下有人影,徘徊良久,冉冉上钟楼去。心知为鬼魅,然素有胆,竟蹑往寻之。至则楼门锁闭,楼上似有二人语,其一曰:“君何以空返?”其一曰:“此地罕有官吏至,今幸两官共宿,将俟人静讼吾冤。顷窃听所言,非揣摩迎合之方,即消弭弥缝之术,是不足以办吾事,故废然返。”语毕,似有太息声。再听之,竟寂然矣。次日,阴告主人。果变色摇手,戒勿多事。迄不知其何冤也。余谓此君友有嗛于主人,故造斯言,形容其巧于趋避,为鬼揶揄耳。若就此一事而论,鬼非目睹,语未耳闻,恍惚杳冥,茫无实据,虽阎罗包老,亦无可措手,顾及责之于某公乎?

平原董秋原言:海丰有僧寺,素多狐,时时掷瓦石嬲人。一学究借东厢三楹授徒。闻有是事,自诣佛殿呵责之,数夕寂然,学究有德色。一日,东翁过谈,拱揖之顷,忽袖中一卷堕地。取视,乃秘戏图也。东翁默然去。次日,生徒不至矣。狐未犯人,人乃犯狐,竟反为狐所中。君子之于小人,谨备之而已;无故而触其锋,鲜不败也。

关帝祠中,皆塑周将军,其名则不见于史传。考元鲁贞《汉寿亭侯庙碑》,已有“乘赤兔兮从周仓”语,则其来已久,其灵亦最著。里媪有刘破车者,言其夫尝醉眠关帝香案前,梦周将军蹴之起,左股青痕,越半月乃消。

谓鬼无轮回,则自古至今,鬼日日增,将大地不能容。谓鬼有轮回,则此死彼生,旋即易形而去,又当世间无一鬼,贩夫田妇,往往转生,似无不轮回者。荒阡废冢,往往见鬼,又似有不轮回者。表兄安天石,尝卧疾,魂至冥府,以此问司籍之吏。吏曰:“有轮回,有不轮回。轮回者三途:有福受报,有罪受报,有恩有怨者受报。不轮回者亦三途:圣贤仙佛不入轮回,无间地狱不得轮回,无罪无福之人,听其游行于墟墓,余气未尽则存,余气渐消则灭。如露珠水泡,倏有倏无;如闲花野草,自荣自落。如是者无可轮回。或有无依魂魄,附人感孕,谓之偷生。高行缁黄,转世借形,谓之夺舍。是皆偶然变现,不在轮回常理之中。至于神灵下降,辅佐明时;魔怪群生,纵横杀劫。是又气数所成,不以轮回论矣。”天石固不信轮回者,病痊以后,尝举以告人曰:“据其所言,乃凿然成理。”星士虞春潭,为人推算,多奇中。偶薄游襄汉,与一士人同舟,论颇款洽。久而怪其不眠不食,疑为仙鬼,夜中密诘之。士人曰:“我非仙非鬼,文昌司禄之神也,有事诣南岳。与君有缘,故得数日周施耳。”虞因问之曰:“吾于命理,自谓颇深。尝推某当大贵,而竟无验。君司禄籍,当知其由。”士人曰:“是命本贵,以热中,削减十之七矣”。虞曰:“仕宦热中,是亦常情,何冥谪若是之重?”士人曰:“仕宦热中,其强悍者必怙权,怙权者必狠而愎;其孱弱者必固位,固位者必险而深。且怙权固位,是必躁竞。躁竞相轧,是必排挤。至于排挤,则不问人之贤否,而问党之异同;不计事之可否,而计己之胜负。流弊不可胜言矣。是其恶在贪酷上,寿且削减,何止于禄乎!”虞阴记其语。越两岁余,某果卒。

张铉耳先生之族,有以狐女为妾者,别营静室居之。床帷器具,与人无异,但自有婢媪,不用张之奴隶耳。室无纤尘,惟坐久觉阴气森然;亦时闻笑语,而不睹其形。张故巨族,每姻戚冥集,多请一见,皆不许。一日,张固强之。则曰:“某家某娘子犹可,他人断不可也。”入室相晤,举止娴雅,貌似三十许人。诘以室中寒凛之故,曰:“娘子自心悸耳,室故无他也。”后张诘以独见是人之故。曰:“人阳类,鬼阴类,狐介于人鬼之间,然亦阴类也。故出恒以夜,白昼盛阳之时,不敢轻与人接也。某娘子阳气已衰,故吾得见。”张惕然曰:“汝日与吾寝处,吾其衰乎?”曰:“此别有故。凡狐之媚人有两途:一曰蛊惑,一曰夙因。蛊惑者阳为阴蚀,则病,蚀尽则死;夙因则人本有缘,气自相感,阴阳翕合,故可久而相安。然蛊惑者十之九,夙因者十之一。其蛊惑者亦必自称夙因,但以伤人不伤人知其真伪耳。”后见之人果不久下世。

罗与贾比屋而居,罗富贾贫。罗欲并贾宅,而勒其值,以售他人。罗又阴挠之。久而益窘,不得已减值售罗。罗经营改造,土木一新。落成之日,盛筵祭神。纸钱甫燃,忽狂风卷起,著梁上,烈焰骤发,烟煤迸散如雨落。弹指间,寸椽不遗,并其旧庐爇焉。方火起时,众手交救。罗拊膺止之,曰:“顷火光中,吾恍惚见贾之亡父。是其怨毒之所为,救无益也。吾悔无及矣。”急呼贾子至,以腴田二十亩书券赠之。自是改行从善,竟以寿考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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