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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卷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(第3页)

不怕官来只怕管,上天入地随他遣。

官若说差许重说,你若说差就打板。

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,闷闷不乐。凤姑捧饭与他吃,他也只做不看见。凤姑问道:“你为着甚么,这样愁眉不开?”杜景山道:“说来也好笑,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,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,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。

你想:“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,偏我这等晦气!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,容容易易就能买了来,还扯一个直;收买不来时,还要带累你哩!”说罢,不觉泪如雨下。凤姑听得,也惨然哭起来。杜景山道:“撞着这个恶官,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!只是我去之后,你在家小心谨慎,切不可立在店门前,惹人轻薄。你平昔原有志气,不消我吩咐得。”凤姑道:

“但愿得你早去早回,免我在家盼望。至若家中的事体,只管放心。但不知你几时动身?好收拾下行李。”杜景山道:“他的限期紧迫,只明日便要起身,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。还有那玉马,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,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。”凤姑道:“我替你将这玉马系在衣带旁边,时常看看,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。”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,讲说不了。总是杜景山自做亲之后,一刻不离,这一次出门,就像千山万水,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。正是:

阳台今夜鸾胶梦,边草明朝雁迹愁。

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,取路到安南去,饥飧渴饮,晓行暮宿,不几时,望见安南国城池,心中欢喜不尽。进得城门,又验了路引,披一披行囊,晓得是广西客人,指点他道:“你往朵落馆安歇,那里尽是你们广西客人。”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,果然有一个大馆,门前三个番字,却一个字也不认得。

进了馆门,听见里面客人皆广西声气,走出一两个来,通了名姓。真是同乡遇同乡,说在一堆,笑在一处。安下行李,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间客房里安歇。杜景山便与一个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。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辉,听说要买猩猩绒,不觉骇然,道:“杜客,你怎么做这犯禁的生意?”杜景山道:“这不是在下要买,因为赍了安抚之命,不得不来。”

随即往行李内取出官票与朱春辉看。朱春辉看了,道:“你这个差不是好差,当时为何不辞脱?”杜景山道:“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,怎当安抚就是蛮牛,一毫不通人性的!索性倒不求他了。”朱春辉道:“我的熟经纪姓黎,他是黎季犁丞相之后,是个大姓,做老了经纪的。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。”杜景山道:“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心!”朱春辉道:“尽在异乡,就是至亲骨肉,说那里话。”

两个出了朵落馆,看那国中行走的,都是椎髻剪发。到得黎家店口,只见店内走出一个连腮卷毛白胡子老者,见了朱客人,手也不拱,笑嬉嬉的说得不明不白,扯着朱客人往内里便走。杜景山随后跟进来,要和他施礼,老儿居然立着不动。朱春辉道:“他们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,你坐着罢。这就是黎师长了。”黎老儿又指着杜景山问道:“这是那个?”朱春辉道:“这是敝乡的杜客人。”黎老者道:“原来是远客,待俺取出茶来。”只见那老者进去一会,手中捧着矮漆螺顶盘子,盘内盛着些果品。杜景山不敢吃。朱春辉道:“这叫做香盖,吃了满口冰凉,几日口中还是香的哩。”黎老者道:“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。因尊客身边都带着槟榔,不敢取奉。特将这果子当茶。”杜景山吃了几个,果然香味不同。朱春辉道:

“敝乡杜景山到贵国来取猩猩绒,因初次到这边,找不着地头,烦师长指引一指引。”黎老者笑道:“怎么这位客官做这件稀罕生意?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,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猩猩,好烦难哩!”杜景山听得,果是吓呆了,问道:

“店官,怎么烦难?”只见黎老者作色道:“这位客长好不中相与,口角这样轻薄!”杜景山不解其意。朱春辉陪不是道:

“老师长不须见怪,敝同乡极长原的,他不是轻薄,因不知贵国的称呼。”黎老者道:“不知者不坐罪。罢了,罢了!”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,叫了他“店官”。黎老者道:“你们不晓得那猩猩的形状,他的面是人面,身子却像猪,又有些像猿,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。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,叫做捕傩。这捕傩大有手段,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,设着浓酒,旁边又张了高木屐。猩猩初见那酒,也不肯就饮,骂道:‘奴辈设计张我,要害我性命,我辈偏不吃这酒,看他甚法儿奈何我!’遂相引而去。迟了一会,又来骂一阵。骂上几遍,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,香味直钻进鼻头里,口内唾吐直流出来,对着同伴道:‘我们略尝一尝酒的滋味,不要吃醉了。’大家齐来尝酒,那知酒落了肚,喉咙越发痒起来,任你有主意,也拿花不定。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,吃得酕醄大醉,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,着在脚下。还一面骂道:‘奴辈要害我,将酒灌醉我们,我们却思量不肯吃醉了,看他甚法儿奈何我’众捕傩见他醉醺醺东倒西歪的,大笑道:‘着手了,着手了。’猛力上前一赶,那猩猩是醉后,又且着了木屐,走不上几步,尽皆跌倒。众捕傩上前擒住,却不敢私自取血。报过国王,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,众捕傩才敢取血。即取血也不容易,跪在猩猩面前,哀求道:‘捕奴怎敢相犯,因奉国王之命,不得已,要借重玉体上猩红,求吩咐见惠多少,倘若不肯,你又枉送性命,捕奴又白折辛苦。不如吩咐多惠数瓢,后来染成货物,为你表扬名声,我们还感激你大德,这便死得有名了。’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,极好名的,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。取血之时,真一点不多,一点不少。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,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,后来果然一滴也取不出。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,最有信用的。只是献些与国王,献些与丞相,以下便不能够得。捕傩落下的,或染西毡,或染大绒,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。近来因你广西禁过,便没有客人去卖。捕傩取了,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。杜客长,你若要收买,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,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,才收得起来。若性子急的,便不能够如命。”杜景山听到此处,浑身流出无数冷汗,叹口气,道:“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!”黎老者道:“杜客长差了,你做这件生意不着,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,也没人拦阻,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?”

朱春辉道:“老师长,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哩。”黎老者道:“俺又不是他肚肠里蛔虫,那个晓得他苦恼!”杜景山还要央求他,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,金鼓旗号动天震地。黎老者立起身,道:“俺要仰活佛去哩。”便走进里面,双手执着一枝烧热了四五尺长的沉香,恭恭敬敬,一直跑到街上。杜景山道:“他们迎甚么活佛?”朱春辉道:“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,国王要拜他做国师。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。”

两个便离了店口,劈面正撞着迎圣僧的銮驾,只见前有四面金刚旗,中间几个黑脸蓬头赤足的僚民抬着十数颗枯树,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。杜景山问道:“这是甚么故事?”朱春辉道:“是他们国里的乡风,你看那僚民,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,或是檀香,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,浇在树上,点着了,便叫敬佛。”杜景山道:“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。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、沉香有这般大树。”朱春辉道:“你看这起椎髻妇女,手内捧珊瑚的,都是国内官家大族的夫人、小姐。”

杜景山道:“好大珊瑚,真宝贝了!”看到后边,只见一乘龙辇,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、宝石的玲珑龛子,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。那圣僧怎生打扮,只见:

身披着七宝袈裟,手执着九环锡杖。袈裟耀日,金光吸尽海门霞;锡杖腾云,法力卷开尘世雾。六根俱净,露出心田;五蕴皆空,展施杯渡。佛国已曾通佛性,安南今又振南宗。

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,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,就垂头要睡。朱春辉道:“事到这个地位,你不必着恼,急出些病痛来,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!快起来,锁上房门,在我那边去吃酒。”杜景山想一想,见说得有理,假支持爬起来,走过朱春辉那边去。朱春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,斟了一杯,奉与杜景山。杜景山道:“我从来怕吃冷酒,还去热一热。”朱春辉道:“这酒原不消热,你吃了看,比不得我们广西酒。他这酒是波罗蜜的汁酿成的。”杜景山道:“甚么叫做波罗蜜?”

朱春辉道:“你初到安南国,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。波罗蜜大如西瓜,有软刺,五六月里才结熟。取他的汁来酿酒,其味香甜,可止渴病。若烫热了,反不见他的好处。”杜景山吃下十数盅,觉得可口。朱春辉又取一壶来,吃完了,大家才别过了睡觉。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的身分,贪饮了几盅,睡到半夜,酒性发作,不觉头晕恶心起来,吐了许多香水,才觉得平复。掀开帐子,拥着被窝坐一会。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,只见地下横着雪白如练的一条物件。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,道:“莫非白蛇么?”揉一揉双眼,探头出去,仔细一望,认得是自家盛银的搭包,惊起来,道:“不好了,被贼偷去了!”

忙披衣下床,拾起搭包来,只落得个空空如也。四下望一望,房门又是关的,周围尽是高墙,想那贼从何处来的?抬头一看,上面又是仰尘板。跌脚道:“这贼想是会飞的么?怎么门不开、户不动,将我的银子盗了去。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,留得银子在,还好设法。如今空着两个拳头,叫我那里去运动?

这番性命合葬送了!只是我拼着一死也罢,那安抚决不肯干休,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!”想到伤心处,呜呜咽咽哭个不住。原来朱春辉就在间壁,睡过一觉,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,他恐怕杜景山寻死,急忙穿了衣服走过来敲门,道:“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?”景山开出门来,道:“小弟被盗,千金都失去。只是门户依然闭着,不知贼从何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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