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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齐声道:“大娘子之言,甚是有理。”又对那后生道:“后生,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?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,逃奔他方,却是如何计结!”那人道:“小人自姓崔名宁,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。小人昨晚入城,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,因路上遇见小娘子,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,却独自一个行走。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,以此作伴同行,却不知前后因依。”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,搜索他搭膊中,恰好是十五贯钱,一文也不多,一文也不少。众人齐发起喊来道:
“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,拐了钱财,盗了妇女,同往他乡,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!”
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,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,四邻舍都是证见,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。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,即便升堂。便叫一干人犯,逐一从头说来。先是王老员外上去,告说:“相公在上,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,年迈六旬,只生一女,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。后因无子,娶了陈氏为妾,呼为二姐。一向三口在家过活,并无片言。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,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,住了一夜。次日,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,养赡不起,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,开店养身。却有二姐在家看守。到得昨夜,女婿到家时分,不知因甚原故,将女婿斧劈死了,二姐却与一个后生,名唤崔宁,一同逃走,被人追捉到来。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,身死不明,奸夫淫妇,赃证现在,伏乞相公明断。”府尹听得如此如此,便叫陈氏上来:“你却如何通同奸夫,杀死了亲夫,劫了钱,与人一同逃走,是何理说?”二姐告道:“小妇人嫁与刘贵,虽是个小老婆,却也得他看承得好,大娘子又贤慧,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?只是昨晚丈夫回来,吃的半酣,驮了十五贯钱进门,小妇人问他来历,丈夫说道,为因养赡不周,将小妇人典与他人,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,又不通我爹娘得知,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。小妇人慌了,连夜出门,走到邻舍家里,借宿一宵。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,教他对丈夫说,既然卖我有了主顾,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。才走得到半路,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,捉住小妇人回来,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。”那府尹喝道:“胡说!这十五贯钱,分明是他丈人与他女婿的,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,眼见的没巴臂的说话了。况且妇人家,如何黑夜行走?定是脱身之计。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,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,你却从实说来。”那小娘子正待分说,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:“相公的言语,委是青天。他家小娘子,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,今早他自去了。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,一面着人去赶,赶到半路,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,苦死不肯回来。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,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,到时,说昨日有十五贯钱,付与女婿做生理的。今者女婿已死,这钱不知从何而去。再三问那小娘子时,说道:他出门时,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。却去搜那后生身边,十五贯钱,分文不少。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?赃证分明,却如何赖得过?”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,就唤那后生上来道:“帝辇之下,怎容你这等胡行?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,劫了十五贯钱,杀死他亲夫?今日同往何处?从实招来。”那后生道:“小人姓崔名宁,是乡村人氏,昨日往城中卖了丝,卖得这十五贯钱。今早路上偶然撞着这小娘子,并不知他姓甚名谁,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?”府尹大怒喝道:“胡说!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!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,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,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。
况且他妻莫爱,他马莫骑,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,却如何与他同行共宿?你这等顽皮赖骨,不打,如何肯招?”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,死去活来,拷打一顿。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,口口声声,咬他二人。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。拷讯一回,可怜崔宁和小娘子,受刑不过,只得屈招了。说是一时见财起意,杀死亲夫,劫了十五贯钱,同奸夫逃走是实。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,将两人大枷枷了,送入死囚牢里。将这十五贯钱,给还原主,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,也还不够呢。府尹叠成文案,奏过朝廷,部复申详,倒下圣旨,说:“崔宁不合奸骗人妻,谋财害命,依律处斩。陈氏不合通同奸夫,杀死亲夫,大逆不道,凌迟示众。”
当下读了招状,大牢内取出二人来,当厅判一个斩字,一个刮字,押赴市曹,行刑示众。两人浑身是口,也难分说。正是:
哑子谩尝黄蘖味,难将苦口对人言。
看官听说,这段公事,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,他两人需连夜逃走他方,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?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,却被人捉住了?这段冤枉,仔细可以推详出来。谁想问官糊涂,只图了事,不想捶楚之下,何求不得。冥冥之中,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。他俩个冤魂,也须放你不过。所以做官的,切不可率意断狱,任情用刑,也要求个公平明允。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,断者不可复续,可胜叹哉!
闲话休提。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,设个灵位,守孝过日。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,大娘子说道:“不要说起三年之久,也须到小祥之后。”父亲应允自去。光阴迅速,大娘子在家,巴巴结结,将近一年,父亲见他守不过,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,说:“叫大娘子收拾回家,与刘官人做了周年,转了身去罢。”大娘子没计奈何。细思:“父言亦是有理。”收拾了包裹,与老王背了,与邻舍家作别,暂去再来。一路出城,正值秋天,一阵乌风猛雨,只得落路,往一所林子去躲,不想走错了路。正是:
猪羊走屠宰之家,一脚脚来寻死路。
走入林子里去,只听他林子背后,大喝一声:“我乃静山大王在此!行人住脚,须把买路钱与我。”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,只见跳出一个人来:
头带乾红凹面巾,身穿一领旧战袍,腰间红绢搭膊裹肚,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,手执一把朴刀。
舞刀前来,那老王该死,便道:“你这剪径的毛团!我须是认得你,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。”一头撞去,被他闪过空。老人家用力猛了,扑地便倒。那人大怒道:“这牛子好生无礼!”连搠一两刀,血流在地,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。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,料道脱身不得,心生一计,叫做脱空计。拍手叫道:“杀得好!”那人便住了手,睁圆怪眼,喝道:“这是你什么人?”那大娘子虚心假气地答道:“奴家不幸丧了丈夫,却被媒人哄诱,嫁了这个老儿,只会吃饭。今日却得大王杀了,也替奴家除了一害。”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,又生得有几分颜色,便问道:“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吗?”大娘子寻思,无计可施,便道:“情愿伏侍大王。”那人回嗔作喜,收拾了刀杖,将老王尸首撺入洞中。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,甚是委曲。只见大王向那地上,拾些土块,抛向屋上去,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。到得草堂之上,吩咐杀羊备酒,与刘大娘子成亲。两口儿且是说得着。正是:
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。
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,不上半年,连起了几主大财,家间也丰富了。大娘子甚是有识见,早晚用好言语劝他:“自古道: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中亡。你我两人,下半世也够吃用了,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,终须不是个好结果!却不道是梁园虽好,不是久恋之家。不若改行从善,做个小小经纪,也得过养身活命。”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,果然回心转意,把这门道路撇了。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,开了一个杂货店。遇闲暇的日子,也时常去寺院中,念佛赴斋。忽一日在家闲坐,对那大娘子道:“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,却也晓得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。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,将来过日子。后来得有了你,一向不大顺溜,今已改行从善。闲来追思既往,正会枉杀了一个人,又冤陷了两个人,时常挂念,思欲做些功德,超度他们,一向不会对你说知。”大娘子便道:“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?”那大王道:“一个是你的丈夫,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,他来撞我,我却杀了他。他须是个老人家,与我往日无仇,如今又谋了他老婆,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!”大娘子道:“不恁地时,我却那得与你厮守?这也是往事,休提了!”又问:“杀那一个,又是甚人?”那大王道:
“说起来这个人,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;且又带累了两个人,无辜偿命。是一年前,也是赌输了,身边并无一文,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。不想到一家门首,见他门也不闩,推进去时,里面并无一人。摸进门里,只见一人醉倒在床,脚后却有一堆铜钱,便去摸他几贯。正待要走,却惊醒了。那人起来说道: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,不争你偷去了,一家人口都是饿死。起身抢出房门,正待声张起来。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,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,这叫做人急计生,绰起斧来,喝一声道,不是我,便是你,两斧劈倒。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,尽数取了。后来打听得他,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,与那一个后生,唤作崔宁,冤枉了他谋财害命,双双受了国家刑法。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,只有这两桩人命,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!早晚还要超度他,也是该的。”那大娘子听说,暗暗地叫苦:“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,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戳。思量起来,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;料他俩人阴司中,也须放我不过。”当下权且欢天喜地,并无他说。明日捉个空,便一迳到临安府前,叫起屈来。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,才得半月。正值升厅,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。刘大娘子到于阶下,放声大哭。哭罢,将那大王前后所为:“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。问官不肯推详,含糊了事,却将二姐与那崔宁,朦胧偿命。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,奸骗了奴家。今日天理昭然,一一是他亲口招承。
伏乞相公高悬明镜,昭雪前冤。”说罢又哭。府尹见他情词可怜,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,用刑拷讯,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。即时问成死罪,奏过官里。待六十日限满,倒下圣旨来,勘得:“静山大王,谋财害命,连累无辜,准律;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,斩加等。决不待时。原问官断狱失情,削职为民。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,有司访其家,谅行优恤。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,又能申雪夫冤,着将贼人家产,一半没入官,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。”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,看决了静山大王,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,并小娘子及崔宁,大哭一场。将这一半家私,舍入尼姑庵中,自己朝夕看经念佛,追荐亡魂,尽老百年而终。有诗为证:
善恶无分总丧躯,只因戏语酿殃危。
劝君出话须诚实,口古从来是祸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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