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尝谓两粤之寇如深秋落叶,扫尽复聚。当事者不先时扑灭,迨其燎原,用力难而成功不知其几倍矣。余在粤时,山瑶海寇纷纷流毒地方,征剿殆无虚日。盖种类众多,积习难驯也。山寇犹易剿除,若海寇出入江海,扬帆鼓枻于波涛震荡之中,自非生长海滨,熟谙水战,岂易奏功?余观粤以东崇冈巨浸,内则山寇巢穴,累千百计,外则海寇侵突,借日本诸岛夷为爪牙。流劫纵横,民多废业;踪迹诡秘,兵难驰骋。间尝并力于西粤,以西乃岭表边鄙,为湖广藩篱,居东粤之上游,内环万山,瑶僮渊薮,外扼交南诸蛮夷,郡县虽多,赋税实少,恒多资藉于东。明兴以来,两广建官置守,讫无定议,寇乱亦无宁时。
宪皇帝加意遐荒,拔参政韩雍为都御史,假以不次之柄,超度常规。当是时,兵马钱粮皆于南京料理,选调两京、江西、湖广汉达官军不下二十万,物力充盛,故所至如摧枯拉朽,无不歼灭。彼雍诚异才,亦委任权力不同也。嘉靖初,广西田州、南丹、向武、镇安、上思、龙州诸处,叛服不常,屡烦征讨。自新建伯王守仁至日,尽释其罪,议立土官,建置衙门,以夷治夷。听招效顺,安居乐业,日复出兵应调,驯善等诸齐民,至今帖然。是韩则以剿建功,而王则以抚获效。然始剿始未尝无抚,先抚后未尝无剿,可以相对而动。
且以彼己之势言之,彼有五长:重利轻生,一也;獧捷惯战,二也;狡猾顽憸,三也;据海为势,素习波涛,四也;结连内外,声息预闻,五也。且虎哄狼吞,藉粮于我,胜则毒噬无厌,负则飘扬远遁。而我兵有七短焉:将不知兵,兵不习战,一也;乌合未练,胆怯陈摇,二也;兵徒未选,老弱易靡,三也;陈伍未肃,进止无节,四也;波涛汹涌,神冲目愰;五也;战舰后先,彼此观望,人怀规避,莫肯争先,六也;佛郎机铳,木城难御,一舟失势,群胆随丧,七也。是彼五长,以杜其内外相援为急;而在我七短,以选将练兵为要。
盖海上之寇,每结山寇为心腹,故欲剿海寇,当先除山寇,欲除山寇,当整齐约束齐民。夫两广山峒联结,民瑶杂处,往往勾连固结,恣肆猖獗,焚劫杀掳,岁无宁日。今欲计图安弭,须严保甲。大约每乡分为二甲,每甲选择一人,立为约长,分立约甲十人,互相约束。每于农隙,帅众操演,盗贼窃发,集众截杀,解报军门,一体给赏。如有不行救护者,送官惩治。至如巡司哨守官兵,分定界域,一遇警报,协同截杀,亦照乡兵论其功罪。各乡兵民仍须互加觉察,时加侦探。间有不逞之徒,潜通贼党,接济硝磺军器者,许众即时报官,毋得容隐。庶齐民有所惩创,不敢为盗。即瑶僮之人,岂性与人殊,不好生恶死,自甘盗贼哉?彼其中膏腴田土可耕,漆蜡等物可供,食用不患不足,惟阻于声教,无路自新。若使处置得宜,安其土俗,顺其夷情,就中建立官司治之,听得出山贸易,共遂乐生之心。如瑶总、瑶老中有才能出众,堪管几巢、几里或几百里,就令推立头目,率领所管瑶丁,各分疆界,自守一方,众果信服,即以其地与之,以为世守,传之子孙,军门先给冠带。如有别起贼徒越境侵犯,或越江行劫,许令擒斩解报,从重给赏。三年无过,比照田州事体,授以土巡检,又三年无过,加升土知县。以后一体递升,听得世袭。原耕田地,永免征科,亦不令充兵远调。如自愿立功报效者,听其呈赴军门,准与调发,有功一体升赏。沿江一带,辟地立墟,许以各色货物两平交易。
如此则居处宴安,服饰鲜丽,回视茹毛饮血、霜行露宿、潜窥劫夺、鸟惊鼠窜,岂不大相悬哉?所以甘心为盗者,要亦始由迫于饥寒,继被诱于贼党,因而劫掠巨捕,积恶累罪,渐不可悔。哨聚则势难解散,听抚则心怀疑惧,亦不得已为苟延之计耳。有司招抚又非实心,或诱致杀降,或姑置俟衅。未尝推赤心以置人腹也。各将领贪功喜事,视为奇货。于是招者屡叛,兵连祸结,征调烦劳,财力匮竭,而两省之民,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矣。此以待于民且不可,何以抚安反侧哉?
议抚不可,则有进剿,乃诸道出师,或舍难就易,或弃水入山,奸避逗遛,心多携贰,兵既分属,概无统纪。以致各处贼徒日渐滋蔓,威愈亵而事愈难,此实置叛逆而不剿灭之故也。且雷霆之威,不哓哓天下以求击人,而人自畏之,为其震荡发舒,奋迅难测也。使轰轰焉日绕天下,而置叛逆不击,人将玩易视之,何以彰雷霆之威乎?余以盗贼愚顽冥悍,若非一大惩创,何以荡濯妖氛之气,以享宁谧之庆哉?
然两广巨盗,山寇居十之七八,海寇居十之二三。近如曾一本、余干仁、林道干辈,则称雄于海上,如黎汝诚、黄朝盛、李应孙、李汝忠、许永等,又倡乱于山中。其余若海丰、归善之人万峒、葫芦□,和平之岑冈、长乐、兴宁、程乡等处,德庆、新恩、会宁、清远之罗傍、红嘴、大罗等山,广西之古田、凤凰、宾州、八寨、府江等巢,依附声势,肆无忌惮,杀掠人民,占据田业,遍地皆盗区矣。时又有安南夷目莫福山、莫文明、莫中正等奔赴西省,奉旨分发安插肇庆、韶州二府及清远县养赡,而频年供给,苦于不继,余时奏闻发回。日本第三倭王与倭酋迷沙湿波跟等驾船浮海,率众前来,屯聚平山,负险劫掠,时统大军歼除殆尽。自后有宜山、大小都亮之捷,全伙扑灭;惠、潮、韶、肇之捷,则广、肇翦其渠魁,惠、韶获其丑类;宾州、渌里、渌闇之捷,则撄其负嵎之势,制其出柙之凶;岭西阳春、电白之捷,则东击西奔,土崩瓦解,巢穴荡平,根株悉拔。亦敉宁山海之一时也。但海上之寇,道干虽已招抚,而一本犹黠骜难擒。
向非大将得人,何以率先士卒?夫一本乃吴平遗孽,素习凶悍,狡猾尤甚,出没波涛,流毒闽、广。先年盘据深澳,两省合师进剿,被其溃围逸出。自后阳顺阴逆,屡招复叛,积恶既久,胁众渐多,焚劫乡村,掳集船只,抗拒天师,势将以乘我之怠则兽聚长驱,饱我之利则鸟散飘忽,瞬息千里,莫可追袭。后得总兵俞大猷,素居海滨,习知水道。彼云“广集兵马,多造舰舸,四省合围,期于必克”,诚胜算矣。但分两省之将领,联数百之兵船,遥制于海洋浩渺之间,各官兵有彼疆此界之嫌,怀分功计利之意,心志不齐,应援不力,其势固难尽合,若臂指相使之顺也。余以誓师决计,必须事权归一,而后调度可施,统驭无碍。即福建官兵,亦应听两广节制,齐心戮力,庶易成功。后奉旨俞允。余方解绶而一本就擒,计诚得也。
先朝韩雍去任,两粤分抚,事不协一,盗贼益炽。乃复以言官议,仍用雍总督。开府苍梧,实自雍始。梧本两省交会之区,诸蛮盘据之地,必藉重兵弹压,始可詟服群凶。彼时调兵三万,戍守镇城,分布要害,后盗贼稍宁,减至万名。所以贻东西百年之安,良有以也。嘉靖末年,复设巡抚,专任广东,一应兵马军饷,官员贤否,征剿事宜,往往不行关白。乃复议减戍兵,又议扣留粮饷。夫梧镇戍卒,彼时止存四千,势已薄弱,盗贼纵横,东灭西起,势几不可支矣。今并四千更欲减之,防守不周,溃乱四出,异时推究祸本,谁当任其咎者?且两广盗贼渊薮,大者啸聚山海,党类数千,必调遣狼兵,招募浙、福之兵,足以剿除。其次群盗投间抵衅,突出焚劫,随时随处有之。正戍守官兵之责,每有擒获,因之惊骇解散者尤多。今谓无益撤去,吾恐贼无忌惮,愈肆猖狂,势不能不议复设也。
梧镇兵饷,岁费十万余金,皆取给于南雄、梧州桥税,及广东折粮银两。自分镇之后,饷有定额,逋欠日多,岁入不过八万,尚亏二万。自隆庆以来,太平桥税,自南而北税者解广西,自北而南税者解广东,又岁减万五千之数矣。若再加扣留,则日侵月削,梧镇益不可支,而广西全省亦可弃置不守矣。夫治兵必先财用,财裕乃可振兵,故虽平居无事,给兵粮,除戎器,尚不可使有不继,至举大事、动大众,岂可使积贮缺乏哉?语云:“兴师十万,日费千金。”当事者奈何易言之乎?此非所以明职守而一政体也。
时廷议是余言,罢东粤抚臣。后余秉铨日,又复设。余以山贼每连海贼而出入,故所重在海,诸郡独倚潮为门户,故所急在潮。惟漳、潮一带,皆经海道,故御潮急则贼退遁漳之澳中,御漳急则贼横逸潮之境上。往者广东巡抚之设,专驻广城以御海寇,兼防山贼。大城所参将之设,原为联束漳、潮水寨,以备不虞。卒以两省议论互异,寻皆奏罢。自今计之,添一重臣即兵力以瓜分而益弱,事权以鼎峙而皆轻,况广东、福建各有海道副使,兵防事宜,原非乏人管理。今惟以监军副使驻札潮州,与东莞海道、福建海道相为犄角,以巡抚标下官兵分属参将统领,驻札潮、漳,防守应援。或平居无事,各驻省城,居中调度。山贼有警,则广东者出高、肇,福建者出武平;海寇有警,则广东者出潮、惠,福建者出漳、泉。共切震邻之恐,一如唇齿相依。毋以分土为限,视若秦越;务俾威声震詟,氛祲消弭。庶事无烦于更张,自可行之永久。
虽然,事权一己,阃以内督臣制之矣;然阃以外惟君制之,所恃以鼓舞振作于一方者,恃朝廷之赏罚耳。赏罚不明,虽尧舜不能以治天下。故《易》称“明罚敕法”,《书》言“毋迪显僇”,凡以法纪不可以不饬也。余观王文成坐缚思田诸蛮,计擒八寨反侧,劳绩着已。捷闻,而时宰忌勋,竟停恤典。襄毅平修仁、荔浦诸洞,直捣大藤峡,功至伟矣。班师而辅臣谤议,寻乃罢职。余镇粤时,东省失事,罪不及抚臣,而余乃降职闲住。及平山盗平,抚臣晋爵锡金,而余仅复职听用。嗟夫!以功受罚,宁独文成、襄毅然哉!善乎陆贾生之言曰:“将相和调则士豫附,士豫附,天下虽有变,即权不分。”知此,可与谈粤事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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